第 2 章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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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林无求躺在榻上,一宿未眠。
“这床板也太硬了……啧。”
她当然不肯承认是内心的挫败感导致,只把原因归结于杜甫家的床太糟糕。
杜甫把主屋西侧的一间卧房腾出来让她休息,他说那原是为妻儿准备的卧房,可惜近两载长安水旱相继,物价暴涨,八月以来更霖雨成灾,生活日困,去岁好容易将妻儿从洛阳接来同住,仅住了几个月便又不得已将她们送去亲戚家。
林无求心情沮丧,甚至些许烦躁。
不是说杜甫是个沉郁顿挫的大好人吗?
不是说他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么?
她都“双亲俱亡”了,还要怎么受苦。
那句诗,难道她背串了?不可能,是杜甫写的呀。莫非年纪更大时写的?
抓耳挠撒一夜的林无求于第二日早晨收到周大娘送来的干净衣裳,不得不说,自己的衣裳果然面料舒适,赏心悦目。
本欲厚着脸皮再次哀求对方让她留下,但一对上男人的眼睛,林无求便喉咙发紧,无法张口。
因为自尊么,她不清楚。
她能开第一次口,却开不了第二次。
就像她曾经哀求一个被她唤作父亲的男人回家,可家里最终也只剩下她和母亲。
“等等。”
离去前,杜甫忍不住叫住她,将几枚铜钱和一包装好的粮食塞入她手:“这是今晨新鲜的胡饼,虽称不上佳肴,总能充饥。”
递来的食物残留热意,可以想象男人清晨出门采买,返家后又赶于少女临行前封装妥善的场景。
林无求盯着手中铜板,抬头问他:“这是对你而言重要的东西么?”
“这,”杜甫一时莫名,然依旧宽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一路上比我更需要它,于我……这些自然算不得甚么。”
“那我要个屁。”林无求狠狠道,把钱和食物往桌案用力一搁,大步流星走掉。
身后传来呼喊与追赶的脚步声,她头也未回。
*
“居然施舍我钱,当我乞丐吗!”
林无求边走边骂,浑身散发戾气,引得过路行人皆向她顾望。
半个时辰后,林无求垂头丧气地倚墙蹲下,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其实那几个胡饼闻起来怪香的,虽然饿不死,但吃了也无妨。林无求开始思绪发散,为何要如此有骨气,要脸有什么用。
空洞目光逡巡过人潮不息的街市。
杜甫昨日对她讲,城南一带乃山林胜地,许多贵族显宦在附近修建园亭,山水池苑从曲江直延伸到终南山。坐落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为朝廷每岁设宴款待新科进士之所,漫步江畔,可览尽长安繁华鼎盛。
他说得那样令人心驰神往,可他自己的住处却矮旧简陋,与曲江池畔朱阁绣户的高门大第如同两个世界。
“让开让开!快让开!”
吵嚷声中,披甲执戈的卫士破开层层布衣,于街中心拓出一条宽敞的行道,沿街摊贩为求闪避,果蔬掉落而不及拾,鲜红的石榴在卫士践踏下汁液迸溅,宛然盛放在土地上颓靡艳丽的花。
旁边两人窃窃私语议论:“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竟由金吾卫开道,沿街守卫。”
“听闻今日杨相国于芙蓉苑设宴,款待虢国夫人姐妹,瞧这仪仗架势怕是虢国夫人的车架。”
林无求伸长耳朵偷听。
“来了来了,快看!”
众人举目,林无求亦随声眺望,但见数百人的仪仗之中,十来匹金络高头骏马款款徐行,马饰繁复精美,其上坐着身着窄袖胡服的绯袍仕女,个个神态庄重谦恭。
其后一架金碧辉煌的车舆,车轮硕大,四壁及顶盖饰以金翠,间以珠玉,日光照耀下灿灿生辉。风吹帘动,隐约可见车内之人梳着堕马髻,姿态慵懒,从始至终未露面容,却留予人无尽遐想。
足足一炷香后,马车与仪仗方行远,街市恢复如初,众人又各行其事,摆摊的摆摊,挑担的挑担。
林无求摇头咋舌,这才叫两个世界。
“呀,你怎还在此地?”
抬眉,挎着篮子的周大娘与林无求四目相顾,双方皆讶异无语。
“没处可去。”林无求恹恹扭头。
周大娘笑了,对她赌气的话并不放心上:“莫嫌我多管闲事,小娘子,你还是快些回家去罢,一个人在外遇上危险可不好了。”
林无求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你为何认为我有家可归?”
“老身我呀,别的不懂,识人的眼力还有几分,”周大娘得意道,“你身上那件衣裳可是蜀锦?”
“什么蜀锦?”林无求低首瞅瞅身上的半臂和衫裙。
“蜀锦可非寻常百姓用得起的料子。”周大娘摇头惜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