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天牢奋激辩,谢清和天际窥流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琅的声音如同金玉相扣,在天牢暧昧的空气中震荡出清冽的寒波。
“横渠四句?呵!”
他忽然记起,段不循曾经用这样简短的一句话,表达不以为然,如今想来,他大概并非玩笑。
果然,段不循闻听这几句后,便从柴草垛上起身,嘴角还带着微笑,神情却难得肃然。
“清和,我并非不赞同这四句,”他顿了顿,看向谢琅的目光十分坦荡,“我甚至是痛恨这四句。”
“天地有心,生民有命,正如草长莺飞有自然节律,亦如物价涨落赖于供求……这世间原本就有的东西,无需人为干涉,自能运转得当,何须由人废立?清和,你不觉得横渠四句太傲慢了么?”
“笑话!”谢琅断然反驳,“你别告诉我,你段不循弃儒从商后,竟又转信黄老之学,相信什么无为而治了吧?”
秦政酷烈,是以西汉初年弃法崇道,为的是与民休养生息。而今日之大明,岂能与彼时之西汉同日而语?谢琅觉得,段不循说出这样的话很可笑。
此时已届盛夏,暑热熏灼,阴暗不透风的天牢便如一只热浪沸腾中的土罐子,尤为潮湿、闷热。
段不循起身走到门口透气,“不是无为,是不可胡为。”
谢琅不明白,这与横渠四句有何关系。他看不见段不循的表情,可从语气中,他听出了一股不忿,而那不忿的对象,似乎并不只是横渠四句,还有他们毕生所学,或是其他更大、更无处不在的什么东西。
谢琅打了个寒噤,只觉头皮发麻,不敢再深想。
段不循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像是这么多年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便不知死活地,毅然决然地,要将胸中的郁气尽数泄出。
“刘阶也好,高和也罢,”他豁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谢琅,“都要为天地立心,立的什么心?呵!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分得清他们的公心与私心么?“
“那又如何?”谢琅亢声以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抵是对的不就是了么?公心胜于私心不就行了么?这样的话,从腐儒口中说出来倒还情有可原,从你口中说出,”他冷笑了一声,“我便觉得发癔症的不是梦龙,倒是你了!”
谢琅进士出身,胸怀锦绣,激愤之下,更是引经据典,条陈利弊,真个是出口成章,句句言之有物。
段不循在好友的抑扬顿挫中逐渐意识涣散,他的目光落在谢琅轩昂的眉宇间,看到的却是浩荡的京杭大运河,那波涛自雄伟的京师奔流而出,像是一只巨大的主干,一路延伸出无数微细的叶脉,绣花针样的,天女散花般地扎入大地——于是,广土四方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便从大地中抽离,汇聚到主干中去,血液一样,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太仓府库、皇城二十四司。
大地失血,那运河树却日益丰满,滋养了无数个吸血蜱虫。
段不循忽然被视野中的殷红刺痛,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吸血的,还是吸血的了。
为了逃脱被吸血的命运,他只能成为吸血者。
他恨的或许就是这个,恨自己,也恨那无形中逼迫他的,无处不在之物。
于是,他狂态益甚,便没头没脑地打断了谢琅的滔滔不绝,“什么黄老,什么儒术,我只爱银子!”
谢琅顿时住口,难以置信地看向段不循,半晌方道,“你疯了吧!”他不相信,自己的至交好友真个是这样一个眼中只有银子的铜臭之辈。
“哈!为天地立心?”段不循低笑,“我看呐,这公心还不如私心。为私心尚且知羞,为公心么,可不就有了遮羞布?可以使劲地折腾、糟蹋,将傲慢等同于雄心勃勃,用以掩盖无知,说什么为万世开太平,立万事不易之基业?哈哈!清和,你如今还读《大诰》么?”
“不循!”
谢琅勃然变色,情绪亦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小心祸从口出!”他低声警告。
“那又如何,”段不循满不在乎,语气无赖,神情活像个田舍郎,“这样的日子,老子早就过够了。”
谢琅从天牢中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的时辰。
此刻燠热尽散,天地间难得清凉。回谢府的一路上无人,占道经营的摊子也尽收了,阔净无尘的青石板道被夜露一染,便带了几分凉润之意,伴随远近时现的促织声,偶有一缕凉风拂面,颇为宜人。
谢琅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一路琢磨段不循的话。他那些话说得颇有些语无伦次、没头没脑,不光自己没听明白,想必是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反对的是什么,所求的又是什么。
尽管如此,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底还是感染了谢琅,教他情不自禁地理解段不循,又本能地畏惧他眼中的灼灼。
最后,当他离开天牢时,段不循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话,他说的是,“不会长久的,什么都不会长久的。清和,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