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
“如果你想要保护他,最需要保护的应当是他的心。你自以为是对他好,可有想过他究竟要的是什么?我可以拿到药,你不要白白送死。”
她是十一公主,刚才那些内侍们说过的。公主说,说让她不要白白送死——可是自从那一场屠杀开始,她身边的人全都死光了。崔医女改头换面,从七百五十三具白骨之中死里逃生入了宫,此后便永远活在过去的那场噩梦之中。
崔医女低下头,默默地走近他。地上斑斑点点,血与泪混杂在一起。她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抚过他的脸:“对不住,阿斐。可是我活不下去了。”
刘潆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少年思索片刻,轻轻点头,看着他从自己的右腿处拔下一枚飞刀,安安静静地抬手递给眼前的女人。
崔医女接过刀片,飞快而坚决地割开自己的脖颈。
刘潆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中的剑,错开视线不再看地上的血。
他分明上一刻还为义母豁出性命,可是下一刻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她的死。他们之前在这深宫之中,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如果不是非此不可了,谁会这样恳求着死亡。
因为疼痛,崔医女的身体蜷缩着,像是拉满的弓弦。唰的一下,瘦得青筋凸起的脖颈被割开了一半,血液不住地流出,露出一点白生生的喉管。
她倒入雪地,单薄如一片枯叶。她的头耷拉下来,视线终于与他对上,一只手眷恋地伸向他的方向,她的嘴唇开合,朝着他的方向,无声的说。
“老爷与夫人若在,一定会告诉您,只要您平安。”
少年望着她,眼神如同霜雪。
崔医女的手没有被握住,无力地垂落在雪地里。少年怀中的瓷瓶孤零零地滚落下来。
她倒在一片惨然血泊之中,眼睛正巧投向刘潆站着的方向,然后慢慢地、凄凄地定住不动了。
他的面前躺着死去的女子,视线垂下。
他像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他亲手递出去了那柄刀,可他看上去不见悲伤,甚至有些迷茫不解,像是一块石头。
他的身量不过八九岁,他正面临丧母的痛苦,今后还不知要独自面对什么。可他好似不明白。
他生的白,此时衬着面上鲜红的血,显得脆弱而妖异。那双眼睛漆黑空洞,眼尾却通红。
他已经不再看地上的女子了,此时远远的不知在望着什么,叫人心里发凉。
刘潆从小就得师父卜卦,她命中有三劫。其一,颙鸟南飞,是为天灾;其二,君心难测,福薄恩寡;其三,是为一人,却也是她的死劫。这人心术不正,偏执难改,他姓江,单名一个斐字。
梁国气运系于她身,破而后立,破是因她而起,立却也是归结于她。她的命途与子规星纠缠不休,帝星东流,灾厄泼天而下,青年将她斩杀,此后十年内风雨和顺,再无战乱。
原是这人,手里捏着她的命,捏着整个梁国,乃至天下百姓的前程。
可再如何,这也是她的命数,她要积攒功德便不能放任他死在这里。
眼前的这个人如今还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未来杀了她,也是对万万人有利之事。何况如今,他只是个刚刚丧母的孩子。
“你、你节哀。”刘潆皱起眉,轻声道:“我会托人将你母亲收殓,带出宫外,你往后每年都可去清源山上看她。”
刘潆自小长于卜算,宿命难改,原本已能坦然接受。然这到底是会害死她的人,刘潆再是心宽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到墙角处拾起银炭,正要走,却听见身后少年的声音。
“...多谢。”
稚嫩的声音因为失血而嘶哑,裹在料峭的寒风中,轻得微不可查。
刘潆的脚步顿住,不小心看见了他的伤口。但凡瞧见了便不能不管,否则功德簿要判她度量小为难一个孩子。
她忍着心疼斟酌了又斟酌,还是转身撕开裙摆给他将身上的血洞裹了裹,又从怀里取出两片白皋的叶子,塞进他单薄的怀里。
白皋叶可止血镇痛,真要不管他,这人大概要死了。
刘潆担心有人折返,抽手要走,眼前的少年闷哼一声,很合时宜地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她盯着雪地里汩汩冒着血的瘦弱身体,愣了愣神。
路不拾遗——
过了半晌,少女轻微的叹气声卷在悠悠的雪花里,轻飘飘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