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机
薛二娘子眸光黯淡下来,似乎因为马九的提醒,陷进了更深的回忆,喃喃道:“人家都说我大哥文武双全……”
调动原主的记忆,云姒华记得拜堂时见到薛至清手背上有道细细的,月牙形的印记,不是胎记,应该是块伤痕,是小时候刚练弓时,被弓弦反崩到手背留下的痕迹。
脑海朦朦胧胧勾勒出个薛至清的剪影,这样的人殒命于乱世战火,纵使云姒华与他素不相识,那也值得掬一把泪。
云姒华拭了拭眼角。
姑嫂俩送走马九,看着那空荡荡的织坊,马不停蹄去请木匠,定下了第二日的工期,初步打十台花楼织机。
打造那花楼机根本不需要什么图纸,云姒华让木匠筹备大批木料,来到这儿就根据她的指示现打现做,大花楼机自上而下,每一个零件该放在什么位置,云姒华早已经烂熟于心。
只是唯一遗憾的,薛家卖旧织机的钱还没暖热乎,云姒华就给它花干净了。
木匠接了这单生意,笑得见牙不见眼。给薛二娘子整得反倒是没了底气,她暗中拉拉云姒华的袖子:“嫂子,咱们不如就拿着这个钱,别打花楼机了,平时做点浆洗缝补的小生意?”
呦,这是薛二小姐也会精打细算了。
云姒华心下好笑,她这小姑子乃是好意,怕她血本无归。只是云姒华反问道:“你是会缝还是会洗?”
薛二娘子小脸一抬:“我可以学!”
从木匠铺子出来,打铁的铺子、卖鱼的铺子、半开门的苍蝇馆子,来来往往的人穿着灰扑扑的外衣。
云姒华笑道:“咱们永安县百姓都是出苦力的,衣裳要接了再接,补丁摞补丁,颜色要和原来的衣服接近,针脚要做得比细雨还密,你也得学好久,扎好多好多次手指才行。”
薛二娘子咬咬牙,已经感觉到手痛:“我学。”
“那你可晓得,洗衣裳冬天要用冷水,冰得像针扎似的,就是小日子那几天也得洗,不洗咱就没钱用;还有那男人们换衣裳换得不勤,臭袜子一股焦糊味,又光又亮,像厚牛皮……”
“求你快别说了!”薛二娘子难得脸上又红又臊,一是因为她刚来癸水,满以为自己现在是个小女子了,其二就是云姒华那对袜子的形容太过真实,简直能立马把人分分钟劝退,“还那还是学织云锦吧……”
次日辰正,大晴,宜动工。
薛三娘子煮了早饭,云姒华草草喝了粥做监工。
丝织坊天不亮就有汉子整车整车往家里运木料,具体什么零件需要制成什么料子,她挽起袖子,一边不厌其烦地形容,一边用那细细的胳膊比划,跟木工师傅仔细交代。
做成花楼机的鹦哥架、花门梁和花门柱,这些都是大件。
尤其是花门梁跟花门柱,它们在花楼机起承重作用,支撑织手跟拽花工两个人身体重量,所用木料务求结实,哪怕用上松木榆木榉木这些木料,她也毫不吝惜。
至于琐碎的零部件,像是范子、障子、搭丝板,就用便宜些的木材,用杉木就经济合算。
至于花楼机的猪脚,甚至连木头都不需要用,只需最普通的毛竹烘干,劈开打磨成根根细长的木签,系上线悬吊在织机底部。
木工总共历时五天,大花楼机在薛氏丝织坊平地而起。
这十几只木头巨兽,每只有丈许长,半丈宽,交错的木框将它整体分为上下两部分,每台织机共有1924个部件。
等到织机完工时,云姒华手抚着花楼机粗壮的梁柱,手掌似乎与织机在发生共鸣。
上辈子她不能说是什么经天纬地的俊杰,但唯有对华夏云锦工艺那份挚爱,她自认为不输给这世上任何自诩为艺术家的人。
而这辈子,像是坐上大花楼织机的云姒华才是完整的那样。她那份激情,似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