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
仁和二年秋,子时,长安城东市。
卢丁生一瘸一拐地跛着脚,两手攥着麻绳,身后拖着一卷草席,费力地从雨幕中走来。
今夜的雨很大也很凉,如同六年前那场腥风血雨,和着无数冤魂的呐喊,仿佛苍穹流下的血泪,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斗笠和蓑衣上。
卢丁生神情麻木,浑然不觉得冷。直到走到城门口,他才腾出一只手压低头上斗笠,顺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嗒嗒嗒嗒——
雨中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打破沉寂的夜色,飞快地由远及近。
此刻已经宵禁,什么人敢在夜里趋纵马车招摇过市?而且那马车似乎还是冲着自己而来。
卢丁生腿脚本就不便,如今还拖着具尸体,自然快不过马,也就没想过要躲避。自己只是个二皮匠,不可能招惹到什么人。显然,马车上的人是冲着他身后那具尸体而来。
卢丁生紧皱起眉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草席上躺着的尸体遮得很严实,腰部的位置流了许多血,原本已经干涸的血块,在雨水的冲刷下染红了草席,在地上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家如今已经跌入泥潭,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了,难道他们连具尸体都不放过么?
卢丁生站在滂沱大雨中,紧盯着马车,不由攥紧了袖中小刀。他出生低微,虽不敢与权贵相抗衡,但却也是有恩必报之人。赵家对他和寅时有恩,既然答应了赵娘子,今晚他就一定要把赵大人的尸体带回去。否则,他便只能以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小命来回报赵家了!
马车在卢丁生面前急停了下来,一只手挑开车帘,车上的人声音压得很低,“主子吩咐小的,来送赵大人一程。”
对方口气并无敌意,卢丁生隔着雨幕往马车里看了一眼,然而夜太黑,他实在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是什么相貌,自然也不敢贸然上车。
“主子知道赵家雇了你替大人收尸,现在已经宵禁,你这样出不了城的。”车上的人见他仍有些迟疑,又言辞诚恳地道,“你不必多虑,我家主子只是希望赵大人能入土为安。”
卢丁生紧了紧手中麻绳。自从赵世诚被贬入狱,上至与赵家有故交的丞相,下至从前巴结赵家的各路官员,都对其惟恐避之不及。既然对方能在这种时候不顾风险出手相助,想必要么与赵家关系匪浅,要么和自己一样,曾经受过赵家恩惠。
想到这里,卢丁生不再犹豫。他小心地将草席上的尸体扛进马车,随后又脱下透湿的蓑衣,也跟着坐进了车内。
厚实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风雨。卢丁生坐在马车角落里,守着赵世诚的尸体,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车上的人,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了赵家的恩情,他还有身后身要照顾。
想起寅时可爱伶俐的模样,卢丁生心里升腾起一丝暖意,方才麻木的神情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城门,抵达赵家在城外的庄子。
赵世诚出事后,赵家在京城的几处宅子,连同赵家数代积攒的家产,全被王崇那个狗太监给中饱私囊了,如今只剩下这城外的庄子,因为地处偏远,加上有些老旧,才侥幸没被霸占。赵家母子这才好歹有个容身之所。
“到了。”车上那人的声音响起时,卢丁生才抬起头,往挑开的帘外看去。
庄子里点着稀稀疏疏的灯火。赵娘子平日里生活节俭,夜里从不让人点灯,今晚却破了例,竟然特地留了灯。
“赵娘子应该等急了。”车上那人对卢丁生道,“下车吧,我就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卢丁生低头道了声谢,将草席上的尸体一卷,扛上肩头,下了马车,直到听到身后马蹄声走远,他才径直走进庄子。
赵家管事的老仆提着灯笼等在门口,一看到卢丁生肩上扛着的尸体,立马跪在地上扑通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老泪纵横地站起身,提起地上灯笼道,“有劳你了,我这就进去通禀夫人。”
“等等。”卢丁生抬手拦住了老仆,沉吟片刻道,“你让夫人今晚早些休息。待我处理好大人尸体,再让她来看吧。”
老仆愣了愣,看了眼草席上浸染的大片血迹,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颤巍巍地转身去了。
卢丁生看着老仆背影走远,一言不发地扛起尸体,往一处僻静的院落走去。他推开一间房门,将尸体放在早已备好的停尸台上,刚清理完尸体身上的血迹,就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
站在门外的小女孩皮肤白皙,眸子黑亮,不仅生得唇红齿白,俏皮可爱,眉宇间更有一抹难掩的智慧之气。
世人皆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寅时这丫头不但皮相美,骨相更是像极了他的父亲,完美到无可挑剔。
卢丁生看着寅时,脸上终于有了些温度,宠溺地低声斥了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