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石弘睁开眼。
羊三娘子几乎已是可以确定是羊府青毡车的主人了。
她在崔府被称作七娘子,想必是颇受外祖疼爱,因此在崔氏子女中也排了行。这也解释了她为何会去杜陵、并且为何极有可能在杜陵和京城之间的道路上碰到了他。
石弘想道,倘若那日真的是她乘坐青毡车去往杜陵,又或者是从杜陵返程;真的是她看见了他,然后出于种种顾虑不敢亲自施救,只得自己去请了医馆众人来救他;真的是她施恩不图报,所以一切都要隐瞒……
他觉得,如果这就是事情的真相……那她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闺阁女子,她救了他是一个善意的、美丽的巧合,而两人的缘分是注定到此。
但,这不会是事情的真相。她那架自他回京前后便弃之不用的青毡车连同它的车夫,据说从前是羊府进出最频繁的之一。更令人疑惑的是,他在宴席中就郑府一事临时起意试探羊信,羊信却能够承认得那么迅速。
兄长这份令人叹服又鄙视的聪明与称病不出的妹妹的行事,散发着如出一辙的气息。自己八岁封爵,十岁就有了职官,身边最多的就是人精。羊信瞬息的愣怔,他看得清清楚楚。
弄巧必会成拙,无论是羊信和羊三娘子说好一起隐瞒他,还是羊信不知情却下意识为她顶包,都清楚地向他表明,她的性子是惯会遮掩、懂得不留痕迹的。虽然这件事似乎无伤大雅,他们也并未害人。
石弘身处官场多年,本不必为这等小伎俩动念,可天之骄子被明晃晃地耍弄,两个小的却自鸣得意,其中一个还是可能救了他性命、他认作恩人的,实在让他觉得憋屈。
这也是他亲赴羊府,把事情摆到明面上的原因--名为借杜陵崔家之力寻人,实为探听羊府口风,“引蛇出洞”。没有见到羊三娘子固然有些可惜,但崔氏对他承诺的、让羊三娘子助他的话便是意外的最大收获。他决定撤回京城所有眼睛,放心由羊三娘子为他继续“寻找”恩人。毕竟即使确定了她就是羊府青毡车的主人,符合医馆对那人的描述,他也再无从调查她究竟是不是那人了。
现在加紧要做的,是寻访出使团与自己几次遇袭的真相。
今日,他之所以直到宴后才传见从杜陵回报的心腹卫铁儿,是因为在赴宴之前,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全部的注意力--郑家的人手,似乎也被渗透了。
说来,虽然不能断言是羊三娘子在杜陵救了他,去郑府那一次搭救,他确实是承了她一份情。
自从自己安然回京,几波派往杜陵方向调查他倒卧之处的人都无果而返。石弘趁外人以为他还在府中休整养伤,带了两骑出城、一路往城郊行去。他记得,自己当初是行到杜陵和京城间的山林时,被身边的军中之人偷袭。可医馆之人指点出发现他的位置,并非他记忆中遇袭之处。
石弘巡查着这两处位置,找寻还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只是近日有雨,如果有什么痕迹,恐怕也已经被雨水冲走大半。他正恼怒,却见郑氏的人急匆匆地追上通报,说是有人在离这里不远的王井村发现疑似是石弘身上的东西。他们正要往那里追查,但是道路泥泞,所以劝说他先回转京城,由他们继续找寻。石弘当即决定亲自向那边看看,命郑氏从人回去找人接应。郑氏从人苦劝不下,只得先离开了。
王井村身处山谷,雨水更充沛,进村的大路为山上滑下的大量泥石所阻。此时泥石表面干燥,内里却依旧湿润不稳。石弘几人只得从旁绕行。山上道路狭窄,颇为难走。行到中途,这本应少人行的山路竟出现了岔路,且岔路极是狭窄。
石弘一番思量,决定将马匹留在原地,徒步进山。两从人要求至少留一人跟着他,却被他拒绝了。从人不知,他因为自己能够多次遇袭而安然渡过,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心中抗拒,下意识便让他们两人一组,互相照看。
沿着自己那一条岔道一直行走,原本向下的山势渐渐越走越高,不多时竟走到了山腰。石弘知道京城周边的地形,心想这条路大致是往山另一面的村走去了,便转回到了和随从分手的岔路口。万没想到,原本拴在树上的马匹竟毫无踪影。只见地上积年的树叶堆着马的排泄物,不见马匹消失的踪迹。他嗅到危险,留下记号后果断往官道快速退回。
好不容易回到道路上,还未完全伤愈的身体开始感到了体力不支。
或许依旧是命运护佑,石弘并未行走多久,就听见身后远远而来的马车和多匹马的蹄声。只见车驾华丽整气,像是贵人出游,他才现身求救。无人知道,他一见家徽那个羊字,心瞬间就放松了下来,全身都卸了力道,伤口才开始隐隐作痒。如果说他在朝中有什么佩服的人,郢国公就是一位。他曾经看不上他极度的谨慎小心。然而数月以来,自己出使路途的凶险远超过在地方掌军、政事时的程度,才知身边有这样一位多有助益。他知道羊氏多智,如果羊府这位是旧识,认出了他,也会明白自己冒称郑府家人不过是为了省去口舌。不过,不让他上车,大概是真的不认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