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下雨了。

书窗来不及关上，压在案上的宣纸翻飞作响，雨珠坠下来，溅起的水滴沾湿了纸，和浓厚的墨汁混成一片，晕开一大团，染黑了闻知衍的衣袖。

闻知衍仿若未觉。

直到李嬷嬷轻声提醒她，越过身想关上窗时，闻知衍才恍然回神。

她看向窗外，院里的桃枝已经开始结果，零星几朵花瓣被风雨吹散，落在泥泞地上，碾成一片。

关上窗，李嬷嬷看她仍旧坐在案前，不发一言，心里叹息，轻声问道：“夏至将至，青州有消夏的传统，殿下要不要出门逛逛？”

夏至那天，青州确实热闹。

临近傍晚，暑气消退，闻知衍穿过竹林，绕过九曲回廊，临近正门时，侍女轻声提醒她，门口有人等候。

闻知衍提裙跨过谢府高高门槛，抬头看见面前人影时，微微一怔。

长街旁，谢如晦侧着身，正抬手逗弄面前的马儿。那马浑身毛发如墨，四肢修长，此时亲昵蹭着主人的掌心，马蹄轻扣地面，发出清脆的蹄声。

听到动静，谢如晦抬眸看过来，手下的动作微微一滞。

退去隆冬和早春时节衣着的臃肿，轻薄的纱裙衬出少女的轻盈。一身天水绿色长裙，浅碧的腰带勾勒出窈窕身形，坠着丝绦，添上一丝俏皮。

她抬眼看过来时，眼波流转，像一汪泉。

风开始变得灼热，谢如晦想，夏天确实到了。

闻知衍并未骑过马，握住缰绳的手打了几次滑也没能坐上去。正当她有些懊恼时，只听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抱歉，下一秒，一只手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扣住手臂，往上轻轻一提，闻知衍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马上了。

谢如晦拽着缰绳，引着马儿慢悠悠往前走。

闻知衍第一次骑马，忐忑之余，更多的是新奇，眼下见马儿走得稳，便也忍不住去抬眼去看城中人情风光。

谢府所处深巷，长街上人不多，偶有商贩担着货架经过，再往前走一会，便离闹市不远了，隐约能听见人声鼎沸，呼喝招引。

正入神看着，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发间。闻知衍伸手去取，是几片花瓣落叶。她抬头去看，街旁阁院之上，有女子挽袖倚栏，腕间垮着竹编花篮，正低头冲她笑。一时间，落英缤纷，花香醉人。

闹市里人影憧憧，谢如晦寻了一处茶摊，将马儿系在茶摊河畔柳树下，引着闻知衍在人群中穿行。

街旁的小摊小贩已经摆满，卖的东西花样繁多，闻知衍一个个看过去，每一个都让她好奇。商贩前行人在其间驻足问价，嬉戏连连，卖花的小女孩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杂耍艺人更是花样频出，一大碗酒含在口中，再喷出来时竟变成烈烈火焰，引得周围人一片叫好声。闻知衍停驻在此，也跟着鼓掌叫好。

谢如晦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隔绝开旁人若有似无地触碰。火光迸发那一刻，暖黄色的光照在她脸上，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

不是这么久以来，受了委屈在人前克制的笑，也不是内心惊惶还要故作冷静的笑，是最简单最纯粹，真真切切的笑。

直到这一刻，谢如晦仿佛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不过十六岁。她本该如此，天真烂漫。

人群渐渐散去，二人继续往前，经过一座桥头。

砰——

闻知衍回头，巨大的烟火在夜幕中盛放，闹市的人群又兴奋起来，尖叫，嬉闹，不断有人从身边跑过，跳过，走过。

闻知衍静静地站在那，看烟火盛放，又看它化作七彩流星纷纷下坠。

"如果我能像它一样就好了。"她说。

她看向谢如晦，从出门到此刻，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但她知道谢如晦听懂了。

如果她也能像烟火，冲破人为的层层禁锢，哪怕只有一瞬的自由，那也是很好的。

人潮之后，喧闹褪去，二人原路返回。

街市旁的小贩已经在收拾东西，闻知衍走出一段路才发现谢如晦没有跟上来。

身后不远处，谢如晦立在一处摊前，低声问着什么。小贩带着亲切的笑容，回了一长串，谢如晦静静听完，微微颔首，小贩便将一个东西包好递予他。

回程路上，闻知衍没有再骑马。今夜或许是她少有的自由时光，她贪心地想让它慢点结束。谢如晦走在她身旁，牵着马儿。

月光如练，安静地落在地面上，闻知衍低头去看，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交错，偶尔也能撞在一起。

她伸出手，地上的影子也伸出手。她往身旁轻轻摆动，地上的影子也轻轻摆动，碰到了另一个影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