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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坛一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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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正月里,燕馆已恢复待客。客席不多,前楼显得颇为寥落,总是冷清间不时一阵聚首调笑,复又归于安静。本应迎客的大半僮仆皆在后院歇脚,当中有些则偷藏 在避人处行牌令或吃酒嬉闹,仍还是年节里的样子。

郅毋疾晨起在厢房处理了些账目事务,又和菖蒲打点了几句,便收拾停当,往后院缪玄昭的屋子行去。

后首的一进院落只缪玄昭和湘儿在此常住,他来时见湘儿正于前楼调停穿膳,料想院中应只有缪玄昭一人。

郅毋疾并未敲门冒进,只立于窗下,轻叩檐下的盆植。一见便知主人应经常侍弄,枝叶俱是妥帖,丝毫未有冗余。细瞧去,便可见主人风骨旨趣。

缪玄昭正于案上摘些食疗载记,十分入神。郅毋疾望见不禁失笑,对她愈发生出探索之欲。这么个高门贵女,缘何出入于食肆庖厨间,而不觉失于礼数,更不觉繁缛疲累。

她恐是熟谙历代食录,甚于抄录列女诫述。

细想间,郅毋疾已走近窗沿,未语先有笑意。

“还在年里,便这么用功,让我这个四处赋闲的老板颜面搁在哪里才好。”

缪玄昭抬眼见青灰窗纱外一修矜人影,有些讶异,因她不常见郅毋疾说这些玩笑话。每见他时,总是礼备万全,像是一身让人挑不出瑕玷的玲珑玉笋。

“替家主做事,是小人本分,小的可指着您下一年多发些月例呢,我好寻一大宅子,也过一过你们这般显宦豪族的生活才好”。缪玄昭搁笔时轻一挑眉,眼尾掠过一丝狡黠,虽隔着缦纱,却还是被郅毋疾瞧见了。

她起身伸手胡乱抚平发皱的裾摆,便启门往屋外去。

“你是在诽腹我受延请之事?你瞧过那信了。”郅毋疾也不作试探,便直奔要害。

“你怎知是我拿去的,昨夜席间人物众多。”缪玄昭心虚一阵,嘴里仍是振振有词。

“我醒时,菖蒲和汀兰他们皆在席间寻周公,独你不见踪迹,昨夜我一直瞧你并未多饮,既清明必然能分神为我送信。可是我燕馆的酒不合姑娘心意。”

“非也,昨夜难得团圆,作势便想看清这席间众人的模样。若来年有幸聚于一处,还能唤出他们的名字,道声安好。”

郅毋疾一时静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隐隐觉得这语中带些极淡的忧思,“慧极必伤”,恐说的便是眼前之人。

“那信——”

“家主还请宽恕则个,小的并非有意瞧见其中内容,只是昨夜雪洇墨透,零星几句,不算复杂,遂印于脑海,挥之不去了。”

“此事说来并不算复杂,你便也只当个笑谈听去。我确与东瓯新帝相熟,因着机缘巧合,他自少时便由我点拨些六艺之术,而今被江左侨臣拥立为新帝,实在始料未及。那江左正是李朝余音未歇,群臣皆为光复旧土而同仇敌忾,如今是把那小皇帝架在火上炙烤,他只需知悉臣工议论之结语,难有自己喘息处。”

“有些······可怜?”

“此言差矣,上位者,谈何可怜,天下万民,谁人不值得被嗟叹。”

“所以,你其实不愿插手?”

“是,我从一开始便数度回绝,只做老师,不理朝事。便是怕至最后,我连襄城这一隅净土也守不住,才叫满盘落索。那些所谓正统之争,实于一介庶民又有何干。”

郅毋疾语及此处,声势逐渐转弱,似有些心力不济。

“兴亡,皆是百姓苦。”缪玄昭从前虽顶着个士族贵女的头衔,却是实打实在凡尘里受过磋磨的。

郅毋疾眼中转而投来激赏。

“可他终究是我的学生,此番情急下递上书信,定是到了难以挽回的境地。”

“江左朝臣可是为难他?”

“已是几番上书北伐,小皇帝觉得不是最好的时机,却也不得不应下。前首还有南迁的长安臣不愿暂迁族地,竟将家中丧亲灼烧成魂坛里的一抔灰土,说是以便来日光复即刻迁葬,这实触犯了儒礼大忌,引得江左士大夫间互相攻讦起来。战事当前,如此乱象,他刚成冠礼的年纪,实在难支。”

“所以,你还是要去应下这个延请,借力给你的学生以行制衡,对么?”

郅毋疾阖手敛袖而笑,“什么都逃不过你的心思。你若是男子,军师也做得。”

“我是女子,为何就做不得,家主难道不知,上古殷商即有妇好征伐各处,戎马一生。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自然能做。”缪玄昭知晓他是无心之言,却还是不愿轻易遮掩过去。

郅毋疾故而正色,半晌才敢应声。

“你说的很对,是我武断了,你大可成就你所愿的基业。世人陈见,左不过是因为惯习不愿打破,或是既得利益不愿分而飨之。你既已掩去真容身份,便相当于毫无顾忌地再活上一次。令我实在羡慕。”

郅毋疾说这话时,正剖白如□□般望向她,似在求她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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