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名动天下1
春雨如丝,细细密密地织成了网。一只黄毛犬耷拉着尾巴蜷在屋檐下。
已是酉时,这雨势又连绵不绝,田间耕作的农夫扛了锄头回家,几家农户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天地一下子就宁静下来了。阁楼里妇人吴氏正在绣松鼠葡萄纹样的荷包,她的丈夫郑四海后天生日,原打算今天做完活计,眼下天色昏暗不得不停下来。她笑盈盈地同身旁丈夫说了几句话,便亲自到厨房照看一二。徐先生是丈夫最信重的人,宴席上的菜色可马虎不得。
忽然,道路尽头传来了车马辚辚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城郊郑家庄门口。
一名看门的小厮上前打帘子,毕恭毕毕敬地向马车里面的人道:“徐管事。”
马车里面的人正是这座庄院的总管事徐笃。徐笃一下车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奔波多日,分别与不同的买家交涉,期间还要处理各种文书,这些都颇耗心力,以致方才竟然枕着马车靠垫睡了过去。
衣裳被压出了好多褶皱,徐笃不禁皱眉,忍不住想伸手抻平。立在树下久了,有风吹过,宽大的袍子被吹得微微鼓了起来,枝上的桃花纷纷场场落了一地。
徐笃掌心卧了一片胭脂般的花瓣,低语道:“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小厮早年读过几年私塾,竟从这话里咂摸出了萧索之意。一向以精明能干著称的总管事,竟然也有这般伤春悲秋的愁绪。
小厮心里有些不安,但他位卑言轻,终于还是没敢多问,而是道:“老爷派人催了几次,请您回来后径直去芳园用饭。”
徐笃看了看身上这身衣裳:“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徐笃先回自己的屋子,就着仆役端来的水洗把脸,又换了一身干净的便服。他正拾掇着,郑四海的贴身小厮郑阿福捧着一罐羹汤进来了。
原来,郑四海听闻徐笃路上感染了风寒,厨房正炖着川贝雪梨羹,就派人送了过来。徐笃不是很喜欢川贝的味道,但东翁如此盛情,便用汤匙舀着吃了一两口。
郑阿福看他吃了,这才走了。
芳园是座落在后院里的一座花园,郑四海夫妇就在旁边的阁楼里住着,平时外人不得擅入。
郑四海倚重徐笃,让他经理郑家庄大小事务,他与徐笃议事也多在外书房。
一路分花拂柳,徐笃在穿过几重院落之后,手脚有些发软,一屁股坐在朱红色的长椅上小憩一会儿。他背靠着栏杆,打量着横梁上的彩绘:前有一丛水仙花,一只蝙蝠自窗前飞过,中间是位老妇人,正凑近烛火在缝补衣裳。徐笃年青时走南闯北,见闻广博,他听过一些漳州旧事,却从未刺探过这里头的秘密。东翁待他极厚,昨天又派人往家里送了二千两银票,哪怕他今后赋闲在家,这些钱也足够家里安稳度日了。
徐笃歇了一会儿,半道上迎面遇到郑阿福。越往里走,徐笃心里越发诧异,忍不住轻咦了一声。郑四海平日不理俗务,自然生出了许多消遣玩乐的法子。养花,郑四海尤其热衷。冬日侍弄一园子的水仙。醉美人,金鸡报晓,孔雀开屏,各种繁复的造型都来得。他关在房间里面捣鼓这些东西,统统留着自个儿赏玩,并不送人。
这花园经过历年经营,早已颇具规模,名品花木不在少数。他外出办差不过十来天,原本繁茂的花草现在变得稀稀疏疏,那灌木丛更是活生生地比外头矮上一大截。
郑阿福嘿嘿直笑,挤眉弄眼道:“如今侍弄花草的是新来的李五格,就是夫人月前施粥领回来的那位。挥锄头像是在耍棍棒,这是以为还在地里锄庄稼呢。一身蛮力,搞得落叶纷纷如下雨,地都快薅秃了。啧。夫人看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不曾责骂过一句。”
施粥那天的情景徐笃还记得。
每月初一府里都会支起粥棚,架几口大锅,施舍些粥和菜包子。吴氏平时虽然深居简出,这时多半会露面。天长日久的,乐善好施的名声就这么传扬了出去。郑四海还不到知命之年,便诸事不问,将自己养得心宽体胖,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他沾了夫人的光,居然也薄有善名。
李二姐、李五格姐弟俩家里遭了灾,他们逃难到泉州,当时就挤在救济的人群里,吴氏瞧着李二姐虽荆钗布衣却难掩姿色,人又身体康健,便把他们收留下来。吴氏嫁给郑四海多年,未有一儿半女,这是她多年的心病。这些年陆续物色了一些年轻好看,又容易生养的小姑娘。之前的人选都被郑四海否了,吴氏也不气馁,隔三差五就又挑选几个。除了李二姐,侍女碧荷亦是吴氏这次相中的人选之一。
吴氏将李二姐领到郑四海跟前,郑老爷问了她几句话,脸上也看不出半分异色,却将她的兄弟李五格从杂役房调来后院侍弄花草。
徐笃老于世故,对其中的内情心知肚明。
郑阿福是郑四海的贴身小厮,他显然与李二姐关系不睦,忍不住嘟囔道:“李二姐,李五格,又是姐,又是‘哥’的,哪有人取这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