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重生
青枝摸了摸气须根的表面,那些红藻形成的脉络与其说附着其上,不如说生长其中。触手并没有藻类的滑腻感,而是浑然一体的坚实根系。
“所以,我们能做什么?”青枝轻抚着身边的根系,对博士发问道。对方的表情实在不能算好。他绕着气须根走了一圈,沉默片刻道:“我们把它们重新拆分开。”
“但是什么?”青枝抿紧了嘴唇,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博士,我还算了解你。如果你很轻松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不会是这样的表情。要么你做不到,要么做到以后不会是你想要达到的结果。”
“不,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博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匆匆道,“小绿,跟上——我们去这片根系的中央。”
“解释给我听。”青枝急步跟上博士的脚步,近乎命令地简短道。大概是因为世界树的吸收,脚下的红藻基质几乎是干涸的状态。青枝顾不得清理腿上黏稠的残留物,只是快步向前跑去,努力说服博士:“我可以帮忙的,我以前也总能想到好办法,不是吗?”
博士开始并不答话。在青枝的哀求下,他沉默良久,才略为不愿地解释道:“能量,世界树吸收地核与红藻,都是同样的原理。世界树的生长需要巨大的能量,它会将吸收的能量再以其他的形式反哺给整个星球。欣欣向荣,和而共生。”
“现在你所看见的世界树,不过是幼苗的状态。曾经穆利斯星系全部被一颗最为强健的世界树树勾连覆盖——或者说应该是星系树,在这棵树之下,才是六千五百四十二颗生长在星球之上的世界树,以及与它们伴生的精灵种族。由于世界树生长缓慢,没人知道它们的潜能,没人知道这种生物可以长到多大。有一段时间,人们甚至相信只要给予足够的营养,这种树木可以覆盖整个宇宙。”
从青枝的角度,只能看到博士匆匆而行的侧脸。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满怀赞叹,双眼闪闪发光。哪怕仅仅作为见证者,说起穆利斯文明鼎盛的时代,仿佛有久远的荣光在他脸上浮现。青枝上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还是在红色星系,博士对她说起自己红草覆盖、金霞万里的故乡。
“但这棵树不一样。它本身是一颗受损的种子,它的储能是有阈值的,这个阈值原本刚好是这颗星球地核所能提供的能量,但随着世界树的自我修复,这个能量已经不能完全满足它生长的需求——此时红藻趁虚而入。”
“红藻的诉求是夺回自己的星球,用自身拟态重建灭绝的种群。在红藻的诱导下,世界树把它们作为能量而吸收,但红藻是如此微小而独立的生命,它们被吸收以后并不会失活或成为对方的一部分,而是长长久久地寄居在世界树的根系里——仿佛一根扎入血肉、无法拔除也无法消化的尖刺。”博士手指比划出一个细长的形状,皱眉比喻道。
“一种寄生虫。”青枝迅速反应道,“不能直接杀死它们吗?被世界树吸收的那部分?你说红藻是整体意志,因此部分个体应该不能算作智慧生命。”
“啧。”博士咂了咂嘴,“医学生的职业病,总想从症状入手直接解决问题。但或许是因为形态相似,你把审视的主体放在了精灵们。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难以理解的生命形态也不应当被漠视?”
“红藻是一个整体意志,一部分的它进入了世界树的体内来模拟基因,分泌有害物质。这种关系就好像一个人的手指嵌进了另一个人身体里,你不能直接把这个人的手指剁掉。更何况被世界树吸收红藻太庞大了,想要构成世界树的拟态需要巨量的运算。破坏这部分红藻,对于红藻意志的影响难以估量。”
青枝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反驳说如果在必要的情况下,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然而她及时闭上了嘴巴——那是组织的做事风格,不是博士的。他绝不会喜欢这种回答。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恐怖片,一对男女被杀人狂用几根相同铁签背对背贯穿钉在十字架上。铁签穿透了男生的动脉,却避开了女生的要害。如果女生抽出铁签,男生会死,她可以得到求救的时间。如果她不抽出铁签,两个人都会慢慢失血而亡。
道德的困境。博士大约一生都在其中挣扎求索,做正确的决定,不逃避艰难的抉择,在两难的处境中开辟新的道路。永不懦弱,永不残忍。博士大约对她也寄予同样的期待。然而青枝很清楚,自己本质上只是普通人,崇高的道德和自我牺牲的勇气早就随着青春流逝世事残酷燃烧得七七八八。
在时空消化囊中,她让博士离开的时候,她给出我会没事的保证并不是出于安慰或单纯乐观,她只是清楚组织一定会派D级人员前往查探,而对方可以继承她的契约而不将博士牵扯其中。
人命不可衡量,牺牲却无可避免。有人把做出伤害他人但有利于更多人的选择当做勇气或魄力,也有人将它定义为懦弱与功利。博士无疑会是后者。他不去评判这种人,但至少会不与之为伍。天使其实是对的。博士如果知道她都做过什么,就永远不会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