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怜孤蓬照花影
三月里,初春时节,京城依然淹没在一片侵骨入髓的寒冷中,天地无尘,唯有一线西风裹挟着飞絮般的细雪,和着苍白的天光静默的对峙着,更添几分空寂。
东安门内,马神庙街东,傅恒府邸内,拂晓时分,庭前几株胭脂红梅参横妙丽,在白雪的装点下,揽尽所有芳华,安静的如诗如画。
雪生毫无心思欣赏此间美景,他被冻得耸肩佝背,单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提着食盒快步走过回廊,径直到了西跨院暖阁。
暖阁内窗明几净,铺陈得宜,木槅上的水仙盆栽已然盛放,被稀薄的天光映得像一块玲珑通透的玉,冰清素质,地上的炭盆烟气袅袅,熏的满室清香。
福灵安正在书案上习字,神情专注,雪生不敢扰了他,放下食盒,又挪了暖炉过来,这才走到福灵安身边,眼睛不住的觑着他纸上写的内容,见有吾盼春风今来归的一句,一时间竟忍不住接了下句:“早化人间无边寒。”
听到雪生的声音,福灵安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少年,他身量瘦小,面容稚嫩,然他五官如琢,脸部线条清彻,眼尾微微上挑,眸中隐有浮光,自有一番不俗气度。
福灵安好整以暇:“接的甚好,以前怎也不见你显露?”
雪生俯首,言简意赅:“心有所感,一时忘形了,请爷恕罪。”
富察府作为功勋外戚,虽显贵无极,但对下人一向宽厚。
福灵安想起自家嫡母说过雪生的来历,并未怪罪:“你是官宦后代,有些才气也不奇怪,额娘留下你倒是没错。”
雪生这才想起来他过来的目的,忙道:“爷,是时候用早膳了。”
铜锅里乳白色的羊肉汤花上下翻滚,浓郁厚重的香气欢快得散在房间内,将二人都裹挟进了一片如云似雾中的幻境中,馋的雪生口中津液都忍不住淌了出来。
福灵安见他眼巴巴得望着,不觉好笑,随手盛了一碗汤给雪生,又抛给他一个炸的香脆的酥饼,也不多说。
雪生囫囵吃了一碗,身上暖了不少,心满意足,福灵安又吩咐他:“过些日子是和敬公主大婚,我随了些表礼,今儿阿玛正好休沐,待会你送去与我阿玛那儿,瞧瞧有无不妥。”
雪生应了,取了礼单出门,但他并未直接去傅恒的院子,而是改道去了另一处别致的梅园,只见一妙龄少女正穿梭在横斜疏影间,收集花间的雪水,预备来年泡茶喝。以梅花、松子仁,佛手柑烹茶,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洁。松实味芳腴,谓之三清茶,这是当朝皇帝乾隆的独创,引得不少京中权贵竞相效仿。
收集雪水的正是傅恒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脂砚,她见雪生在外头缩头缩脑的,伸手招呼他过来,柔声道:“怎么了?有事寻我?”
雪生点点头:“阿姐,我想去公主府。”
脂砚一愣,她入府后一直跟在傅恒夫人身边伺候,自是知晓当今帝后的和敬公主马上就要下降,皇后又是富察家出去的,和敬公主正是傅恒的亲外甥女,公主下降后公主府必会设宴三日,宴请京中王宫权贵。
脂砚叹了口气,她本就是极为聪敏之人:“难啊,我知晓你有寻亲的念头,但是公主府那样的场面,守卫森严,稍有不慎便会惹来弥天大祸,你当如何处置?”
雪生年纪尚小,眼圈一红:“如果我能找到亲人,姐姐和祖母也许就不用为奴为婢了。”
脂砚默然,她家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但在圣祖一朝颇得宠信,可谓是春风得意,煊赫一时,然而先帝一上位,她家就因巨额亏空被罢职抄家,族人二百多口无一幸免,祖父被流配到打牲乌拉,几年后就病死了,祖母即便是八旗贵族出身,也免不了罪责,被内务府发配为奴,她幼年病得奄奄一息,押送的人以为她病死,将她弃于路边,但她顽强的活下来了,她当过丫头,呆过庵堂,进过青楼,苍茫雪色侵入梦,人世浮沉皆飘萍,几近辗转,被永定河上的老渔夫救下,做了好几年渔家女,老渔夫去世后,她和捡来的雪生相依为命,后来才在机缘巧合下遇上了在富察氏为奴的祖母王氏,王氏又是傅恒的保母,有些体面,这才得以带着雪生入府侍奉。
对于现状,她早已有了一种近乎麻木的满足感,伸手从雪生脖颈上取出那枚麒麟玉璧,脂砚到底大家出身,这玉璧她当初捡着便知不凡,定是从宫出来的东西,但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已经让她对皇宫生出本能的恐惧,可望着雪生天真殷切的眼神,她终究不忍了。
三月十二,黄道吉日,宜嫁娶,就连天公亦在作美,连绵数日的小雪在今晨便消停了,此时,宫墙之外,雪色之下,十里红妆,鼓乐齐响,道路两旁挤满了涌动的人潮,仪仗具列,灯炬前引,大阿哥永璜骑马亲自送嫁,侍卫、内监宫女各持卧瓜、骨朵,羽扇等,牢牢拱卫着正中央金黄罗曲柄绣宝相花伞下和敬公主的车驾,公主车驾之后,那些华丽的彩舆上乘坐的皆是福晋夫人等高级命妇,同样被遮挡严实,兵丁番役沿途给围观的百姓发放贴了红纸的炊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