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
父女二人各怀心事,一坐一站,气氛并不融洽。
僵持了许久,褚惠才叹了叹气,“是蒋旭告诉你的吧?”稍作停顿,又道:“还真不该为了省事将他留下,祸患无穷啊。”
褚晴方这才发现,原来那一声叹息,也不是为了父女之间的情分,而是后悔自己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现在是何感受。
养育自己十七年的父亲,忽然变成了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既放不下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放不下不共戴天的仇恨。
褚晴方不过十七岁,她已经极度克制自己,不在事实面前崩溃了。
这件事她也没办法解决,因为褚惠的错,不止家仇,更有通敌之嫌。
唯一能做的,便是顶住褚惠的各种挑衅刺痛,配合州府公堂看管好他,以待通商的这阵人潮过去,好好清算他的罪行。
“你不用想任何投机取巧的办法。”褚晴方冷言,“这个参军府,你走不出去。即便有再多人想来救你,来一个外面的人杀一个,我可没在说笑。”
当听到女儿的这几个字眼时,褚惠还是忍不住大失所望。
走上这条不归路时,便早就抛却了亲友,免去了情爱。
褚晴方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
降生时抱她的第一下,年幼时教她写字,回家路上给她买糖人。
褚晴方最喜欢甜的东西。
等到七八岁上,年年春日,带她去放纸鸢。看着长线飘忽,也曾寂寥地想,他的则则,以后也会如这架纸鸢一般飘忽远去。
再也找不到啦。
十来岁时,她活泼好动去学骑马,摔摔打打亦不改眼中神色明亮。她是个肯吃苦有悟性的好苗子,只可惜是个女儿家,将来不能登堂入室,封侯拜相。
也许在父母眼里,自己的儿女总是史上最出挑的。
那时的蒋雪抒亲昵地挽着郎君的臂膀,柔声说,“郎君这是喜欢儿子吗?”
尚未等褚惠反驳,蒋雪抒慈母的目光望着远处女儿的身影,娓娓而来,“妾身并不希望她是个男子,也不希望她出入波谲云诡的朝堂。惠泽,为人父母,你我吃过的苦怎么忍心让女儿再吃一遍呢?”
褚惠沉默地站在妻子身侧。
人生有时所求甚少,岁月安稳,妻女在侧亦是福泽深厚。
可旧朝换了新帝,金峰依旧在都城风生水起,恩师秋渊却已人销泉下,还未摆脱奸臣的名声。自己在这偏远的北地十年之久,毫无翻身的机会。
褚惠岂能不恨?
来年春天,他在宅中廊下,亲手植了一排桃树,又让人买了最标致的李子树苗,栽在后院。
这里的桃花,都开得比都城晚些。
老师素来钟爱桃花,褚惠将树种在眼前,日日叮嘱自己,不忘师恩,不忘深仇。
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管家贺涌身上的刺青。
再三追问之下,贺涌坦白道,是邶堂欲与褚惠联手,才安插贺涌入府,伺机策反。
褚惠挣扎了好一段时间。
老师是说过,要审时度势以待将来,可伙同邶堂谋反,却是违背了臣子的本分。不忠于主,于理不合。
邶堂远在南边,想插手北地的事,便一定要在州府官员中有势力。褚惠并不知道公堂中,到底有多少“奸细”。
越了解邶堂,褚惠的心中就越动摇。
他在夜里不断地幻想,自己某一日功成名就,让沈氏皇族都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然后骄傲地站在老师坟茔前,让沈琮跪下赔罪。
于最窘迫最危难时,尚在幼年的褚惠被秋渊救走,与他温饱授他诗书。
像父亲一般,成全了褚惠生命中缺失的慈爱。
他本想着,读书考取功名,不负老师众望,然后一生陪伴在老师身侧尽孝。
可世事无常,再忠贞不二的臣子,也敌不过无能昏聩的君主。
反反复复在,昼夜悔恨,终究令褚惠走上了与邶堂狼狈为奸的不归路。
看到蒋雪抒尸首的那一瞬,褚惠才感到锥心之痛。
世上或许再无恩斯一般的亲人,而相扶相守,贤良了一生的结发妻子,他也全部都失去了。
褚惠仍然记得,蒋右丞榜下捉婿,他第一次见到蒋雪抒的那一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随着蒋雪抒冰冷的躯体,一切都如云烟版消散了。
而褚晴方如今站在他面前,包含恨意的冰冷目光,也令褚惠心中作痛。
可他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呢。
“爹爹没想着跑。”顷刻间,褚惠仿佛衰老很多,“不过求则则替我办一件事,我想见宣城公主,替我传句话可否?”
褚晴方的眼中,露出极为荒谬的情绪。
世上谁人不知,宣城公主私逃在外,上哪儿去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