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人间指南

雨一直下，貌似没有要停的意思。黑川伊佐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越发觉得怎么坐都不舒服，想来可能是因为身上被雨水泡透了，黏哒哒的不舒服。今天早上天气还好的时候，他给自己挑了件薄薄的黑色长袖衫，夏天穿这个应该正好，恰好处于冷和热的边缘。他沿着涩谷的街走了又走，天突然下起雨，淋了他个措不及防，他的黑裤子、黑鞋子，全都变成湿的，沉的，被水泡透了，褶皱的顶面反出亮光。

没在天气预报上听见今天会下雨，但是一下便疯狂地向下倾泻沉沉雨点，打得他头疼。他从不相信神鬼之类的玩意儿，但是走近佐野家、听到里面传出来低低的哭声，他就感觉这雨水应当是被他们哭下来的，就更觉得头疼。

打一开始就没想过找地方躲雨，黑川伊佐那像瘦瘦长长的黑色鬼影在涩谷行走。没走开佐野家多远就感觉好累，身上太沉了，步子迈不开，他挑了个距离较近的公园坐下休息，伸手摸裤兜里的烟盒，它的边角都软塌塌地折下去，里面的烟也湿透了。他把它们一根一根抽出来、折断、扔到地上。两只脚之间聚出一个小小水洼，烟飘浮在上面，他一脚踏上去，泥点子飞溅在他的黑色裤腿上，有的滞留在空中又沉沉落回去。

他在佐野家门口待了十来分钟，就在那儿直直站着。门口停了整整齐齐一排摩托车，他明白这都是真一郎的朋友们骑来的。他也有摩托车，可是他总觉得把它停进这一排摩托车里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看怎么蹩脚。他开始想象佐野真一郎的葬礼现场，他的遗像前面一定有摆得整整齐齐的花，然后他的遗体…或者是骨灰？就这么停放在客厅中央，遗像前面插上三根香，烟笼罩他的脸，然后他的亲朋好友们低低哭泣起来，就像他听到的一样。这是黑川伊佐那对于葬礼的全部理解，他短短十六岁的人生里还未正儿八经参加过谁的葬礼，他没进去，想来佐野家除了佐野真一郎也没人会邀请他进去。没人邀请他进去，意味着佐野真一郎没把他介绍给他家里的任何人。一种隐秘的、既快乐又痛苦的情感――也许痛苦要多过快乐――在他心里吸水膨胀，难耐地瘙痒，紧接着是微微的刺痛，带来身体的酥麻。黑川伊佐那便兀地觉得自己是一只可悲的落汤鸡、落水狗，再也不想受这种折磨，他离开了佐野家。

黑川伊佐那觉得累，稍微动弹一下都觉得费劲，所以他就保持着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的姿势，直到腿发麻。他平静地与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对视，发现除了头发被淋湿之外，自己也没有哪里看起来狼狈。这给了他微妙的自信，发尾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冰凉地滴到水洼里，他就又萎靡下去。

他想到那天和佐野真一郎吵架也是在下雨，他发尾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紧接着是滚烫的眼泪。他朝佐野真一郎脸上狠狠挥了一拳，也就只有这一拳，这行动饱含他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怒火，直直把他击倒在地。佐野真一郎坐在地上捂着面颊，伊佐那的拳峰发疼，他震惊于自己打了这么多年架，揍自己大哥一拳，手还会打颤、手还会疼――佐野真一郎不是大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嘶哑着染上哭腔，黑川伊佐那哽咽着想，倘若真一郎这时候直直地看看他，认真地看看他，自己的怒火不说完全消失、那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儿，然而佐野真一郎先是逃避开他的目光，紧接着抬起头，那双黑眼睛里面冷冷的，几乎没有什么情绪，甚至含着一些疑惑，好像往黑川伊佐那的愤怒与痛苦上浇了一盆冷水。

黑川伊佐那感到自己正被前所未有地侮辱，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稍微对他示弱一步、他的尊严和信念都会受挫。他全身上下绷紧着，扯开嗓子对佐野真一郎大喊，音量大了，尾音的颤抖就不太容易被听出来。佐野真一郎的目光里带上悲伤，那是成年人看待小孩的目光，让伊佐那的喉咙堵塞住，声音卡在里面，眼泪都变得可悲。

自己是有一点儿可悲的。他怔愣地抬头看公园里的娱乐设施，猛地回忆起来佐野真一郎给他拍的照片、写的信里，都有这个高高的攀爬架。时间久了，它上面起了程度不一的锈，红漆脱落下来。真一郎骄傲地告诉他，他们一家都是在这里长大，这个攀爬架，小时候是他和他的朋友坐在上面，现在是他的弟弟和弟弟的朋友坐在上面。

黑川伊佐那那时候想：他哪儿去过涩谷呢？后来恍然明白这个弟弟应该是指的佐野万次郎。他几乎看到佐野万次郎在这个攀爬架顶端坐着，他高高地垂下头俯视他，生来就比黑川伊佐那高一截，生来就比黑川伊佐那多占据佐野真一郎的时间――他占据佐野真一郎的一切，而且他不止拥有佐野真一郎。

黑川伊佐那只有佐野真一郎，他只有佐野真一郎的一点点。

这种令他感到羞耻的感情正无孔不入地填满他的身体，黑川伊佐那的指甲用力陷进皮肤里，他警告自己不要乱想，越是这么告诉自己，想的就越多、越乱，从和佐野真一郎第一次见面想到佐野真一郎在暴雨里垂下的眼眸，又幻想起他的死状。据说是被佐野万次郎的朋友给直接打死，那他的头一定流了很多血吧？他引以为傲的无所不能的大哥，就这么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