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孤灯挑尽未成眠(壹)
长夜寂寂。
浩瀚繁星满空,洒落一地星辉。
公孙清平坐于窗前,一点点卸去艳丽妆面,又拆下满头珠翠钗环,放于妆奁之中。浸染霜白的长发迤然垂落,似于昔年鸦云青丝间覆了层层霜雪。
夜里湿气重,她随手披了件薄氅走入院落,正见月色之下,宁子清一身白衣倚在机关轮椅上,清冷辉光之中剪影清俊,指间在扶手上轻轻扣着拍子,低吟几句旧词。
他的声音低而轻,似乎刚出口便散在了夜风里。公孙清平走近了些,才听得他正哼唱着的最后两句。
那是昔年梨园里的歌句,并不出名,甚至读来都平平淡淡,埋没在众多惊艳词句之中,却是他记忆之中仅存的几首梨园词之一。
“——剑走铿锵游龙舞,梨落飘飖惊鸿歌。”
但公孙清平记得——她几乎清清楚楚记着每一首梨园词,甚至记得每一句的旋律和拍子,记得某个字词落下时水袖的翩然与长剑乍起的寒光。
正如她铭记着梨园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相聚还是相离。
而当年也有一位歌喉极尽婉转的少女,于上元节的灯火如昼、万人空巷之间,高唱一曲梨园词。
尾音悠悠落成一声叹息,宁子清偏过头来,向她颔首致意:“大娘。”
公孙清平低声叹息着走过去,立在他的轮椅后方。她这一生并无子嗣,梨园中出来的每一个孩子都如同她的儿子或是女儿——就连宁子清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她看着他们,看的是曾经的自己,也看的是这大唐的未来。
梨园,梨园。
盛世之际,梨园自是盛极一时、群芳荟萃;而乱世倾颓,梨园随之凋敝,如满园枯萎的梨花,四散而去,再不复昔年盛景。
盛之时轻歌曼舞,乱之时长歌当哭。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罢。”
宁子清温文颔首,又反问道:“大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想着你也看出来了。”公孙清平并不意外,她抬头望向月色,眼角眉梢早添了风霜刻痕,一笔一画都是已逝的旧年,“风雅楼的影客,号称辛未的那个女孩儿……”
宁子清是何等人物,玲珑心思多少已猜出真相:“是原先梨园的人?”
公孙清平点了点头:“她应当就是寻烟……当年梨园中歌喉最清亮婉转的孩子,最后却卷进李林甫的事情里……我本以为,她早已被烧死在平康坊那场大火之中。”
“梨园弟子多为皇家耳目,想来寻烟娘子也不例外?”
又是一声叹,公孙清平垂了眸,哑着嗓子说道:“是……她本也正是因此而死。不过当时烧死者众多,不辨面目……我未曾想过,她当真还活着。过去有多久了?十年了罢……”
被废了嗓子的人,梨园中实则并不少见——意外、谋害,嫉恨或是情仇诸如此类。而如今她听着辛未的声音,反而更加笃定,她便是当年的寻烟,而非眉眼相似之人。
已过去十年,昔日少女变化不小,曾经的一把好嗓子废去,本该再无人认出她来。
过去那名为“寻烟”的梨园弟子,也本该彻彻底底死于平康大火中。
但公孙清平认得。梨园中所有的孩子都烙印在她心里,她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乃至生活中的喜好和习惯。若这世间仍有一人能够认出辛未,那必然是她。
“如今看她还活着,且过得很好……我也算了却一桩憾事。”公孙清平笑了笑,拢了一下外衣,“这世间千万去处,我只希望这些孩子们,都能有容身之所。”
“天地之大,能有一去处,都已是幸事。”
“子清,那你呢?”
“我?”宁子清笑了笑,指尖轻轻地扣在机关轮椅的扶手边缘,“我的归处与去处都不过是这片江湖……山川之广,风月几多——我不过是其中一缕。”
公孙清平默然不语,只抬眸望向头顶璀璨星河。
“七尺昆仑之雪,终会融于江湖之中么?”
宁子清面上笑意不减,只是轻轻颔首。
“会的。”
···
此时此刻,候雪亭中,某处居所之内,辛未辗转难眠,最终还是披衣而坐,起身走到案前,点亮了灯盏。
一点火光幽幽亮起,照着她如画眉眼、映入一双翦水秋瞳。
她早摘了面纱,眼下只坐于案前,沉默地盯着那一盏灯。
笃、笃。
窗棂被人轻轻敲响,不用去看都能猜到来人是谁。辛未站起身来,拢了一下披散下来的头发,径直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身影。
庚辰摘下风帽,向她笑了一下:“我刚回来,看妳这边还亮着灯……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罢了。”
看她这神情,庚辰沉吟片刻,试探着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