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梦里不知身是客(贰)
为底,洁白的宣纸间,画中人栩栩如生,翩然起舞时,清影婆娑,婉若游龙。
发如流月,双眸如碧。
流逝的岁月固然会积上一层又一层微尘,却遮不住她的容颜。她只消站在时光里,便是天地间一抹月色,任何尘埃都沾不得身。
犹记初见之时,那人一身月白衣衫,翩然而至,而他独坐梅树上,无意之间,目光交叠。
彼时,尚是不关风月不关情。
香炉中的松香渐成了灰烬,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冷透,满室的烟斜雾横不消多时便散得无影无踪,空留了几缕淡薄的微苦。
不过片刻浸于回忆,沈亦之定回心神,目光一转,却见窗外一抹灼人眼瞳的赤红。
“楼主。”此时正有轮值的影客前来通报,“主上的辇驾已至。”
沈亦之不作半分拖延,即刻转身,跟着影客向外走去:“东家为何会来?”
“楼主!”另一个似是性子活泼的少年急忙跑了过来,在二人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嘴上一句话却是蹦豆似的跳了出来,“不是、不是主上来了,是小娘子!”
沈亦之闻言,便不再管这两位属下,匆匆赶下楼去。
风雅楼之前,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分为两层,外层是金丝框,上有红纱幔笼,纱上刻丝繁复,仿佛大朵大朵的芍药花盛开其上,而内层则是马车车厢,因为被层层红纱笼着,看不真切。
极少有人能瞧见层层红纱内的景象——车厢雕花满、金丝楠,其上铸金芍药、嵌红琉璃。
这世间有几人当得起这种规制?
车夫以及那侍奉在车旁的八人,皆穿赤红绮绣,红纱帷帽遮掩,看不清任何一人容貌,只可见八人动作完美规整,几乎不曾有一点点的偏差。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重重纱幔,奔下车来。
“阿爷!”
沈亦之正走出了门,听这一声,俯身接住飞奔而来的女儿,将她抱了起来。
“阿碧怎么回来了?”
“想阿爷了!”沈碧伏在父亲肩头,“师父说,阿碧中秋再回去!”
中秋。
中秋本是团圆日,奈何明月圆缺别离多。
“好。”抱着女儿,沈亦之压下心头一瞬涌上的悲戚,向那八人微微颔首:“有劳各位了。”
而那八人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车夫倒是抱拳回了一礼,掉转车头驾车而去。那八人也齐齐转身,随着马车渐行渐远。
沈亦之领着女儿回到楼顶的阁楼,问道:“在东……妳师父那里,过得好吗?”
“很好的!师父也很好!”沈碧欢快地回答了父亲的话,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管,交给沈亦之,“阿爷,师父给你的。”
那是一支封好的竹管,底端的封蜡上刻着一个“洛”字,字体遒劲,古韵盎然,却又隐隐带飞扬之意。
沈亦之打开竹管,取出那纸条读完其上密令。沉吟片刻,他将信笺卷起,投入了香炉之中。乍亮的红光透出炉身的镂空,映着不断蜷缩焦黑的信纸,照亮了那两个还未来得及被灼成灰烬的字。
红尘。
···
洪都城外,距霹雳堂有一段距离的茶摊上,何子规和何方入座,要了一壶茶。
这里的茶多是用少量下等的茶叶直接煮一大锅水,没什么味道,过路的人权当解渴用,价格便宜到仅需几文钱——不过除了卖些勉强入口的粗茶淡饭外,人来人往间抖落的消息、为了打探消息付的报酬,才是这些地方的重点。
偶尔遇上出手阔绰或是不谙世事的冤大头世家子之流,那说不定一次就能顶一个月甚至半年的开张。
此时时辰近中午,茶摊老板正起锅煮饭——有些来往落脚又急于赶路的,总是会在这里来上一碗饭,配上没什么味道的野菜,对付一顿。
自晨间起来后两人没吃过什么东西,何子规与那老板说了两句,付了钱,便等着饭菜上桌。
两碗饭、一道几乎称得上是水煮的野菜,还有一碟不到巴掌长的半条酱鱼。
何子规将那酱鱼推到何方面前,自己则就着野菜,默默吃着面前那一碗饭。
“女郎,妳……”何方刚要将那酱鱼推回两人中间,就被她筷子一点碟沿,推都推不动。
“你正长身体,吃吧。”
“可是……”
“无妨,我吃不习惯。”
何方知道这只是她随口一提的借口,他一边吃着饭一边想下次如何能寻些女郎喜欢吃的东西,忽地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来他竟是不知她到底有什么喜欢的。
无论是饮食,还是别的什么。
等他们一顿饭吃完,那一直坐在茶摊角落里、穿着一身有些洗的发白的青色旧布衣、手持稀疏拂尘、长眉长须的老道士忽然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坐到了他们这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