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 格洛丽亚的回忆 无路可退
见到他时,他裹着浴袍,敞着胸口,一个人在露台倚着木栏吹风。我走到他身边,他微笑了一下,继续悠然沐浴着天际的晨曦。从近处看去,他一脸倦意,淡青色的胡茬刺破了柔嫩的肌肤,还未刮去。那双蓝眼睛微微闭着,刚好可以让我看清他睫毛被阳光勾勒的弧度。
他睁开眼,我寒暄似的看了一下他的眼睛,然后匆匆撇开目光。很奇怪,最近我变得十分怯懦,总会控制不住地移开眼睛。和他说话时,我会感觉脸颊发烫,喘不上气,心跳得很快,有时候甚至会疼。我私下去图书馆翻阅了几本关于常见病的书,给自己做了诊断——我中暑了。早晨的空气十分凉爽,但我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变热,所以我走到阴凉处坐下。
身后连通起居室的玻璃门开着,我可以嗅到多种花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那香味有些怪异。我朝室内看去,发现我送他的那盆蓝紫色鸢尾花在木质小圆桌上静静绽放着。这时,他也走过来坐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盆鸢尾花。
“你喜欢吗?”我鼓起勇气问。
他没有回答,反问我:“你花了多少钱?”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拿钱给你。”他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了。收下它。如果你给我钱,我会把它毁掉。”
“其实,你——你们什么都不用做。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不用给我买什么东西,那是个很蠢的主意,你不该勉强自己。”
“这个很蠢的主意是你朋友想出来的。”我提醒他,他目光中的不赞同刺痛了我。
我送给他花,因为那是他的生日,还因为我希望他的朋友能够喜欢我,就像他们狂热地崇拜他一样。我一直不懂该如何跟那些自视甚高的聪明人相处,听着他们才思敏捷、火花四溢的谈话,我总感觉很拘谨,不知如何融入。他们对我也无甚兴趣,虽然彬彬有礼,但一点也不亲密。而门罗——人人都爱门罗,大家因他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团结的艺术家俱乐部,相亲相爱,互帮互助。
他的客人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名流。弗雷多·苏尔曼尼是诗坛冉冉升起的新星。诺曼·阿卡利看着颓废,我却听人说今年有三部他担任编剧的电影上映。伊莎贝尔·奇丽欧和水星公司签订了合约,正在录制她的第二张香颂唱片。茱莉亚和双胞胎妹妹瓦妮莎出身著名的范德比尔特家族,她们一个在念艺术史博士,另一个是有名的调查记者,就连米切尔·科克都作为喜剧演员声名鹊起……这些才华横溢的人心甘情愿地聚在门罗身边,而他根本什么都没做,仿佛只要存在着,就足够成为领导着大家的灯塔。我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不总是对的。”他轻声说。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坏。因为他虽然一直在批评他的朋友,但他的态度太过坦然,反倒像是在保护他们。是的,他保护朋友,不让他们受到我的攻击,我不过是个外人。
“好吧。”我说,看着翠绿的树海。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探询他的反应有没有伤害我的自尊心。
他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罕见地说了很多话:“其实,我和你有相同的感受。你觉得他们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们中谁曾经尝过贫穷的滋味?谁知道隔夜发酸的面包多少钱?谁知道露宿街头,随时可能死去的心情?”门罗谈起弗雷多诗中的悲观主义,那就像是快要渴死的穷人如牲畜般疯饮池水,他却抱怨他们搅乱了他自怜的倒影。这些少爷小姐痴迷于用花哨的句子谈论苦难,那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苦难。高等教育给了他们旁征博引的能力,如果可以,他们会给每一句话都加上脚注,让听者相信这些观点的高明,但他们从不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或者说,他们只能借助某种介质——文字、音乐、绘画——才能产生感受,面对真实的生活,他们会被剥夺五感,无计可施。
在剖析他朋友身上的缺点时,他的语气很坦诚也很冷静,没有丝毫嘲讽或厌恶。他的观点简洁有力,不时抛出一个优美的比喻、辛辣的嘲讽,让人耳目一新。看来,这些看法在他心里藏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他打磨每个句子。但如果我没有主动问起,他从来不会、也不打算说出这些话。
“那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来往?”
“他们并没有犯什么罪啊,只是一群迷茫的人罢了,”他说,“其实,我哪有资格批评他们呢?我和他们一样迷茫,一样迟钝,一样……愚蠢。”
他说:“也许真正的原因是,我也相信美可以改变世界。很傻,是不是?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衣着,身体,行为,这些都很容易,但是改变人的思想是最难的。这世界上有太多罪恶和压迫,印度存在着罪恶的种姓制度,东南亚的难民饱受贫困和暴君的践踏,就连在美国这个自视为世界第一的国家内部,都存在着令人无法忍受的种族歧视问题。这个世界令我担心。因此,我希望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就是尽可能制作出推动解决社会问题的优秀作品,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们的下一代可以迎来一个没有罪恶,没有压迫的美丽世界。如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