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
“大理寺可好些日子没这么热闹了。”柳正卿双臂展开,由着一个小衙役替他整理官服,自己睨着斜前方的铜镜,确认衣冠堂堂才算满意地清清嗓子,接着问,“三司会审向来是咱们大理寺主审,重案发下来也是我来做定夺,怎么不见他们来通知我一声。”
衙役琢磨透柳正卿的脾性,既然开这口便是已经知晓,遮掩无用,不如识趣地替上司找籍口。他退后一步,把方才锦衣卫送来的诉状递上去,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今年丢了赈灾的银子,是在朱参政那边建议的水路上,又丢在了户部举荐的督查手上,也是为了不让大人您为难呀。”
这通暗搓搓的马屁拍在了这位自诩“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能臣身上,可算是深入柳正卿心。他草草扫过一眼诉状,听闻外面来报,说犯人已呈上堂,便提步朝外走去。
外面才更是气氛阴沉,陆清与冯全古对坐,心照不宣地对上眼,显然对堂上这位气定神闲的锦衣卫南镇抚司,韩大人,有着同样的愤慨。堂下跪着一位衣着缟素,披头散发的男子,薄薄的布料已然能看清血色斑斑的筋骨。倒也是明目张胆,严刑逼供的痕迹连一丝遮掩都没有。
“正卿大人到——”
伴随着一阵棒鼓声,柳正卿拿着一叠诉状神色匆匆地走了出来。
他先对行礼的陆、冯二人使了个眼色,转脸朝韩大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各自落座。
韩大人只象征性点点头,连站都懒得起身,直入主题道:“听闻柳正卿这儿近日多了桩离奇官司,可是京城漕运大户林老板的女儿遇害一案?”
若说起漕运,林家在京城可谓一手遮天。正所谓从商者最重分寸,能干长久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尤其还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因此哪怕不知底细,与他林若海有关的案子,柳正卿也不敢怠慢,不然也不会让朱参政的儿子一上任就担负这么大的案子。
进退合宜,差点就把自己给聪明死了。
柳正卿观察了一番韩大人的脸色,心想锦衣卫向来只为皇帝办事,今天这案子是无论如何也要顺着给它了结。不过再识人心,面上的庄重还是不能丢,他压着语气回道:“是啊,如今也是进度受阻,不过都在尽心操办,亏得韩大人还挂心。”
“柳正卿不必迂回,既然看过了诉状便直接盖印画押吧。”
韩大人不看众人,只看着脚边的“嫌犯”,慢慢解释道:“听闻死的姑娘是在开运河边发现的,正巧那段时日宫中支了些人去帮忙,结果搜罗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他踹了一脚跪着的人,适时地让嫌犯本人自己招供。
“大人饶命啊。”此人始终低着头,不肯多看一眼公堂上的众人。
陆清都快被他这做作的语调气笑了,生生咬紧牙关,静静等着看他怎么编。
“都怪小人起了贼心,偷摸顺了几件宝贝,本想抄小路溜走。”
“可是从苦坨寺外那条水域走的?”冯断丞突然打岔,顺着他的话问。
“正是,哪成想隔着老远撞见一个姑娘,我一慌,就——”
“行了。”韩大人显然没打算让他把话说话,干脆利落的一脚就把他踹到了陆清那边,陆清本已不快至极,这下子更觉得这官是当不下去了,打算回家就加急拟出一份辞呈。
韩大人显然还嫌膈应的人不够多,借着方才的话头对着犯人也是众人道:“所以你就杀人灭口?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那是林老板的干女儿,放掌心疼着的?对圣上的朝纲动心思你已死不足惜,难道你家里没有一儿半女,不知道失去孩子的伤痛吗?”
不知道这话哪里戳中这人的要害,他被踹翻在地后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过了一会猛烈地颤动起来,先是小声如蚊蝇的啜泣,最后直至嚎啕大哭,都没能让人从口水与泪水中分辨出一个字。
“好了,犯人因悔恨痛苦伏罪。”柳正卿坐在高堂上,看完整场戏,正纠结找不到由头拍板定案,连忙道。
一时间,上前拿人的,取来印泥的,铺平状纸的,还有按着画押的,全都乱作一团。
陆清看见那人已经没了动静,如同一滩碰不起的沙粒,任由摆布地在地面扫荡,连嚎啕都发不出。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
“我——”
隐约的,陆清听见那团已经分辨不出身形的布片里传来一点声响,连忙俯下身去辨别。那几个字实在是气若游丝,若不聚精会神便如同一阵风,被来来往往的官员携走。
但陆清听清了,是:我的女儿。
他呆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却知道他不该说什么。在茫然中,他任由锦衣卫架起犯人的两臂,消失在大理寺的公堂上。透过天井,有一光束落在方才的位置,早就干涸的血迹如同银针扎在他的心上。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逼供,正发生在大祁三法司之一,以洗冤泽物为传世之言的大理寺中。
甚至连凶器、手法以及处理尸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