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工
“我等刚跑到永州府的时候,永州刚被攻破,到处全都是流民,那时候是夏天,天气热,流民们身上沤得都酸臭酸臭,还有人生了病,就躺在地上哀哀地叫唤,人比畜生还不如。”
“我们挨家挨户地讨饭,可城中有些大户瞅准这机会,怂恿流民落籍为奴,这些大家族家底殷实,战事没能撼动他们的根脉,趁此机会添几个奴才使唤,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皎皎是第一个落了奴籍的。她说当流民太苦了,她想有口饭吃,想要有房顶的地方住,于是她入了白府。”
“谁知真的做起奴隶,成了人家的‘东西’,哪里有可能光鲜?皎皎籍书在主家手里,当晚被男主人霸占了身子,然后便被拈酸吃醋的女主人厮打,将脸拿烙铁烙。”
古代打杀奴隶是不犯法的。
云姒华知道,听见了还是觉得气愤:“然后呢?”
“据说皎皎毁容后投了井,我们这也是听说的,因为离开永州府前时,我们摸到白宅后门想最后跟她说几句话,没见到人,后门门房家的婆娘冷声甩给我们几个字,‘晦气,死了’。”
云姒华默然。
“芳娘是这几个里最漂亮的,嗓音亮堂,城里有牙人瞧出她底子好,问她愿不愿意当清倌在船上卖唱。不必落籍,不必卖身,只当献艺,每日还有钱拿,所以芳娘当然千肯万肯。”
“可干了几天,便知不是这样了,”小冬月摇头,“这些人来船上都是寻找乐子的,兴头上来,谁管你良籍贱籍,再说就算芳娘受委屈真往上告,她也告不响,所以最后只能……”
——只能将错就错,认命为娼。
小冬月没说完的话,云姒华主动在脑海里给她补全了。
“至于筱筱跟小翠,筱筱在我离开永州前,一个给人当了干闺女,以为突然有了父母有了家,结果直接给人卖了,在更南边的当瘦马。”
“什么叫瘦马?”
观云姒华面相,知道她是个从小家底殷实的。怕云姒华听不懂,小冬月把话挑明了:“瘦马就是专门培养给富贵人家当妾的小女孩,有专门的师傅,从小教给她们各种才艺,还有怎么取悦夫家。”
“那小翠呢?”
“最后跟着我逃到永安的,只有小翠。那时官府安置流民分地,小翠不知道我是个女的,想嫁给我成个家,一起落户过日子。”冬月道,“结果我对她坦白了,我过不了官府验明正身那关,分不着地的。”
云姒华听得仔细。
“小翠嫁了,就在流民里寻找了个看起来还差不多的男人,比她略大两岁。俩人这回有房有地,我是要祝福她的。”冬月顿了顿,“可谁知小翠那男人是个懒汉,他光想着不劳而获,把主意打到了小翠身上,姐姐不知道瘦马,那姐姐知道‘典妻’吗?”
典妻?
云姒华以往查看古代文献,主要是为寻找关于云锦一鳞半爪的记载,至于其他的知识,不过是走马观花。
她根据字面来猜测:“你是说,那男人把小翠卖了?”
“不算卖,是按时出租。”小冬月压抑不住冷哂,在被面慢慢攥紧了拳头,“县城有些拿不出钱娶亲的穷汉子,又想娶妻延续香火,就花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借个女人生个娃。”
“!!!”
感觉三观都像被重锤敲得稀碎。
云姒华失声:“这怎么借?”
小冬月解释道:“在雇主给钱的三年里,被借的女人就得去那家人家里,先生个孩子,然后养到两岁左右能下地,到期了再回家。”
这不是,不把人当人看吗!!!
典妻的可怕现象,使得云姒华根本难以想象这个叫“小翠”的姑娘,她身上正在遭遇怎样的磋磨,云姒华喉咙里好像哽住块石头。
小冬月眼睫已经湿透了,她狠狠地撑着眼眶,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所以显得眼睛极大,瞳孔血丝满布:“……我所有能走的路,全都看着她们走过一遍,全部都走不通。”
“云姐姐,战后跟我一样的孤女还有很多,难道凭我自己就养活不了自己吗!?”
“我想靠这双手,再在世上安个家。”
云姒华像刚灌了几盅醋,满腹酸楚,有块垒在她胸中激荡。
当年她做云锦工艺员时,因为个头小、模样纤弱,带她的师傅觉得她做不来拽花工的活儿,教她时总有藏私。云姒华为了证明自己能行,每日练习是别人的几倍。
丝线嵌进虎口里,疼得钻心,她就把虎口拽到全都磨出老茧,以至于最后能跟师傅默契到无须言语,就能够在织机上交流,那位师傅才算是真正认可她,将全身的本领倾囊相授。
小冬月也是个倔强脾气。
战后像我这样的孤女还有很多……
等等。
回忆起刚才小冬月的话,云姒华脑海内忽然有条神思搭上了,困扰她整晚的用工问题,因为小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