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
无衣师尹不再求死,他知道,这个名叫一点霜的女人不会叫他如愿。她带着一种一厢情愿的爱意,沉浸在照顾无衣师尹的游戏中。一点霜不能容许他的拒绝:她不会伤害无衣师尹的躯体,但仅此而已。
无衣师尹曾经拒绝她的喂食,在她递来勺子的时候偏过头,一点霜说:“离经,你真要如此么。”
他心说自己并非那个离经,拒绝又如何呢。
一点霜放下碗:“那好吧。”
后来的事他已不太愿意回忆,只记得最后一身狼狈,食物和粥拒绝后混合的秽物沾得到处都是,曾意气风发的无衣师尹,此刻竟不堪如同三岁的稚子。
“浪费食物很可耻,离经要背一遍《悯农》么?”一点霜轻轻抚摸他的脸,“不过,这次吾会原谅你。”
一点霜也帮他净身,问情道里没有贪图享乐之辈,当然也不会有浴池,但为了亲爱的离经快乐,一点霜不介意开辟一块。
她扶着一身秽物的无衣师尹,丝毫不介意是否会沾上,这时一点霜忽然有了羞耻心,觉得自己不应该做这个帮他宽衣解带的人,她背过身去,让他自己褪去衣衫,无衣师尹慢慢地脱下身上的衣物,好在这比穿上容易很多。
他唐突得到了这一点点的自由,因而不想去叫一点霜,自己磕磕绊绊地摸向浴池,或许他逐渐习惯了黑暗,竟然自己顺利地走了进去,一点霜不会亏待自己重要的“离经”,因而浴池中的水有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温润的草药香气随着水温弥漫,让他甚至得到了一种如错觉般的短暂心怡。
但无衣师尹终究还是失去了视物的能力,人的五感都有其重要的意义,因而在缺少某一样的时候,一些平时稀松平常的小心失误,很容易便会转变成致命的错误。
失去视力造成了空间感的缺失,他难以判断自己的方位,因而一时失足摔倒在浴池里。
这实在不是一片很深的水,倘若他还是过去的无衣师尹,绝不会因这点深度而有失风范,然而如今他既没了视力,又是一个失去武脉的废人。
因此,他溺水了。
在这小小的池子里,他却如同浮萍一般挣扎,他忘记自己已无法发声,张开嘴想要呼救,然而弄巧成拙地呛进了一大口的水。
他试图闭气,但是对一个废人来说,这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时间又有何意义呢?
无衣师尹只能任由自己沉没,竟然在浴池里溺死,真是……有够可笑的死法。
但有人将他拉上了浴池边,按压他的胸骨,随即是一阵清冽的气息,无衣师尹不受控制地吐出肺部的水,大口呼吸以逃脱窒息的恐怖。一点霜把他抱在怀里,无衣师尹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她的手。
“你看,为什么不叫吾呢?”
无衣师尹无法看见她的表情,但他想,一点霜一定露出了一个极美极美的笑——人在事事顺心的时候,总是喜不自知。
无衣师尹其实也想过逃离。
一点霜曾有一日外出采买,将一日的吃食都摆好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嘱咐他一个人在家里也要照顾好自己。
无衣师尹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智者千虑,犹有一失——何况他,渴望自由。因而他没有多加思考,为何如此紧张“离经”的一点霜会离开整整一天。
他跌倒在问情道的门槛上,没有人来扶起他,这令他不再怀疑:一点霜怎会放任“离经”跌倒?她真的离开了。
无衣师尹不去想内心那隐隐的失落,他全神贯注于未来的自由,尽管一切都不复从前,但若是离开一点霜的身边,他起码还有纸笔,还有这智慧。
但他尚且不知道的是,一点霜等待的时间已足够漫长,长过很多人的生命、岁月,甚至来生。
对于这样的猎手来说,这点小小的忍耐又算得上什么呢?
无衣师尹走出了问情道,却走不出珩岳绮缺不化的冰雪,因为就连作为主人的一点霜,也还没真正能走出这里。
他在漫天的雪地中迷失,在差点窒息之后,他又体验了一次严寒,他已没有功体抵御这片霜天,只能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一个健全的成年男子都很难走出这片雪山,又何况一个盲人?无衣师尹注定无法走出这里,就像这片连绵的雪山之间过去沉眠的无数生灵一样。
直到一点霜回来的时候,他已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躺了多久。一点霜将他放进温暖的浴池里,用热巾一遍遍擦拭他失温的身体,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心说一切真是恰到好处。
比如一点霜出现的时机,比如这唯一的温度。
其实冷静下来,就会明白她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可说是破绽百出。她只不过是通过毁灭无衣师尹的自尊的方式,来换取他的依恋和依附。但对于无衣师尹来说,她偏偏太强大了,以至于所有的破绽都显得毫无意义。
智者以计填补疏漏,而强者则无需为此思虑,在这个属于一点霜的领域中,双目失明口不能言、一身武脉尽数被废的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