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顺和十四年，春。

细雨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整个晚园都像被水泡过一遍，湿漉漉地恼人。

沈令仪半卧在榻上望向窗外，感受着雨丝裹挟着料峭寒意拂面而来，让她这因风寒而混沌的大脑略微清醒一些。

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还是真的重活了一世，只是从无边黑暗中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昭儿提着裙摆走了进来，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了道：“小姐，您问的那件事情，有答复了。”

沈令仪眉头舒展，轻声问道：“如何？”

“小姐，旺儿说那程家表少爷自入府后，白天便去书院进学，晚上就呆在院子里，并不怎么出门，偶尔休沐也只是去街上逛逛。”旺儿是昭儿的哥哥，为人机警，因在外院做事，出入方便，有时候沈令仪会交代他帮自己做一些事情。

沈令仪听完昭儿的回话，不由得笑道：“谁问你这些了，我是让你们去问问，表哥从西北来了京城，日常饮食可还习惯，身边之人是否周到，若有不便之处，我们提早知晓，也好暗中帮衬他一二。”

在她做过的那个噩梦里，她因陷害被废，迁居瑶华宫修行，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

漫天的火光里，抱着她尸身痛哭之人……便是程楚池。

想到这里，沈令仪垂下双眸，淡淡一笑。

若真是重活一世，她自然不想再走梦里的那条老路，但她却想不自量力一回，看看能否阻止城破，救下这满城百姓。

以及，还当年那个少年一份情谊。

“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明儿？”

“回小姐，是的，明儿今年已经十二了。”

沈令仪猜测表哥身边应该没什么人伺候，便道：“回头我跟母亲说一声，将他调入表哥的院子里，记着嘱咐他，要用心一些。”

昭儿双眼一亮，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沈令仪扭头看向窗外，只盼着这雨快些停了，好让她和十八岁的程楚池见上一面。

三日后，春光正好。

沈令仪坐在屋内的罗汉床上，正在打谱。

才刚打了半局，昭儿进来通报：“小姐，茗香姐姐来了。”

茗香是沈令仪大哥沈署身边的丫鬟，平时专管他外院书房的事情，也是沈母宋夫人在沈署十六岁时放到他院子里的，因此容貌在满府丫鬟中算得上数一数二。

只见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春衫走了进来：“大小姐，大少爷有事找您，让您去小香雪一趟。”

沈令仪抬头一笑，她知道，与程楚池见面的机会总算来了。

沈令仪唤了昭儿进来给自己重新换了一身窄袖的衣衫，又将头上的发髻挽得严实些，临出门前又觉得头上的发饰有些素净，便亲自去后院的花圃中摘了一朵娇嫩的茶花簪于发顶。

看得昭儿一愣一愣的，小姐平日最不喜簪花，怎么今日忽然来了兴致？

主仆二人收拾妥当后，随着茗香去往小香雪。

小香雪乃是靠近内院花园的一个院子，因为四周种满了一种藩夷传过来的香雪花而得名。

此花骨朵小如雪花，却一簇一簇聚在一起，春日绽放时便如冬雪覆盖一般。

除此之外，此处小院一面临水，另一面却有一块宽敞的空地，他们家的少爷小姐们若是春日举办诗会，便喜欢选在此处。

果然，沈令仪到的时候，沈署、沈罗两位兄长正带着两位杜家的表哥和那位新来的程家表哥在玩投壶。

投壶是时下十分受欢迎的消遣，不论市井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热衷此道。

沈令仪虽是女子，但是自小便喜欢跟着两个哥哥一起投壶，待她稍稍大点，臂力见长后，两位哥哥便甚少有赢她的时候。

此次他们五人在此玩乐，那程楚池一人连赢其余四人，惹得沈家二哥罗着急万分，最后甚至说出“我们沈家投壶最厉害的不是我们兄弟二人，乃是我家大姐儿，若你能赢了她，我才真的服你”。

说完后虽然懊悔，但是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在杜家二位表兄弟的起哄下，沈署只好派丫鬟去将沈令仪请来，给他们沈家挣挣面子。

沈令仪被请到了小香雪临水的一面，与程楚池等人隔着一个月洞门和半人高的香雪花。

“小姐，我去和大少爷禀告一声。”

沈令仪点点头，待人走后，自己便扯着裙摆，举着团扇来到香雪花前，想看看程楚池投壶。

十八岁的程楚池身手没有三年后再见时那么落招生风，却带着少年的俊秀挺拔，此时的他身姿如松，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执着两支羽箭。

因两边隔得远，又被遮挡了视线，沈令仪其实看不清程楚池的样貌。

但她忽然想看清楚十八岁的程楚池长什么样，于是踮着脚靠近了花丛，刚伸长了脖子，忽然脚下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