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
青云山下的大火足足烧了三天,直到一场瓢泼大雨落下,才堪堪停止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次日辰时,云开雨霁。
京城禁卫军撤下布置的天罗地网,一百多名弓弩手背着改良过的宽头弩机,列队依次从云英巷中撤出,湿了水的厚重军靴沉沉踏在覆了层焦黑水渍的青石板路上,各人囊袋中的弩箭在冰冷的阳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直到撼天动地的口号声渐渐远去,周边的百姓们才敢纷纷露头凑到巷子尾,隔着那条被灰烬染黑的红水河,看向青云山下被烧成焦黑废墟片瓦不存的顾家大院。
“哎哟,真是吓死人哦,前两日那火蹿得比天还高,前院缸里的水直往外冒白烟,要不是有条红水河挡着,这北城三市十一坊怕是都要化成灰咯。”
“唉,活生生的一百三十二口人啊,都被烧死了,那顾家夫人多和善爽朗的妹子,也是遭了罪了。”
“呸,你还好心可怜她,她家男人通敌叛国在战事最紧急的关头带着两万顾家军投降西狄,要不是陆将军挺身而出率兵奔袭百里捣了那胡子的老巢,让他们自顾不暇,否则咱们北梁就要被胡子生啃下一大块肉来。这般千古罪人,就该将他全家拉出来一刀一刀凌迟处死,然后挂在城门上谢罪,现如今让他们烧成了灰,真是便宜这帮狗东西了。”
“就是,那顾狗贼以为投了敌就能大富大贵了?结果还不是被胡子困在鹰嘴崖下活活烧死,两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跟着顾狗贼,不但葬身荒漠,还成了叛国的罪人。我看,凌迟都不够,得让他们顾家人游街,让每个北梁百姓都踹上几脚,吐他们一脸唾沫,才能泄此民愤。”
飘着灰沫的红水河缓缓地冲刷着石堤拦起的河床。
整整七日,沿河西岸接连不断响起谩骂之声。
北梁京城的百姓,甭管你是书肆学徒还是贩夫酒卒,当官的唱戏的倒夜香的,都要来这河边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地骂上一阵,以表自己的拳拳爱国之心。
骂得累了,就到旁边的酒肆茶馆里头要一盘瓜子花生仁,对着北疆的危局捶胸顿足,指手画脚,挥斥方遒。
这天夜里,榨油坊的李四跟隔壁猪肉铺的关五在河边的酒馆里摆了一顿酒,直到深夜各人灌了半肚子黄汤,踉踉跄跄地互架着胳膊往回走。
李四边走边含混道,“要我说顾屿山那狗东西命还真不错,我看那画像,他婆娘长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闭月羞花,若不是有这把火,那一百三十二口人,就是男的砍头,女的送入教坊司,要是那样,咱们高低得到教坊司摆顿酒,让他那婆娘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才是替天行道为民除……”
“哐”的一声巨响,李四的后背突然被人用木板重重地扇了一下,人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地上,接着,身子被人扯着翻面,朝着方才还在开黄腔的嘴,一顿拳脚相加。
李四被打得懵了,只下意识地缩成一团用手护住脑袋哎哟哎哟地求饶。
倒是旁边的关五率先反应过来,借着月色,看到骑在李四身上狂砸拳头的,竟是个头发蓬乱瘦瘦小小的乞儿。
“哪里来的野杂种,敢打我兄弟!”
关五本就是肉铺的屠夫,一身蛮力,百来斤的猪日日照着喉管捅,更何况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他怒喝一声,伸手抓着那乞儿就往后头扔,“嘭”的一声,将人重重摔在了砖墙上。
乞儿被这一下撞得狠了,整个人伏在地上不住颤抖,鲜血不断从她的鼻腔和嘴角往外溢。
关五抬步上前,抓着乞儿后脖的衣领将她拎起。
“他奶奶的,小东西居然……”
关五后头的话忽的卡在了嘴里,因为他看见面前的乞儿那张被火烧毁半颊的脸,那狰狞的疮疤腐烂流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在夜里看来,像是地狱里骇人的鬼。
他脊背发寒,突然,惊觉从左腕传来一阵剧痛,回神去瞧,竟是那乞儿张口死死咬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不知好歹的东西!”关五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扬手欲要再度将这乞儿摔落,可任他再怎么挥舞,那瘦成皮包骨的乞儿仍是死死地扒在他的胳膊上狠命撕咬。
关五本就是个暴脾气,被咬得发了急,也不管会不会闹出人命,憋足劲,直接抡着乞儿的脑袋往墙上砸。
砰的一声巨响,顾宜安只觉眼前一片晦暗眩晕,接着,身子便被重重地撵进了泥地里。
她麻木地抱着脑袋,如雨的拳落在身上,带着些许烟灰味的尘土,混着粗糙尖利的砂石磋磨着她脸上的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神思都开始恍惚,摇摇晃晃的,她好像看到了她的母亲,那个总是笑吟吟端着绣棚坐在灯下的女人,正对着烛光小心翼翼地将细线穿过针尾。
她穿得仔细又艰难,因为她用的针都是最细的,她说用这样的针缝出的针脚才能又密又实,不论你父亲和哥哥再怎么舞刀弄枪衣裳都不会被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