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秦叶笙头一回见着她娘的三太太,是在宅邸最高的那层暖阁里。
那时候距北平躁乱平定过不久,生意不好做,来往的信件也近乎都在路途上被毁,她于上海刚毕业,就忙着回来接手生意。
离家前,北平还是有风的,秦宅里种了桂花树,风潇潇地一拂,香气就盈满了这块地儿,芬芳馥郁,她在这里可以看得见风的形状。
可这次回来,风歇了,夜幕里看不见缀着枝头的细碎桂花,只剩下大红的六角灯笼垂着穗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着门。
她按着记忆里的路往秦明月屋里走,来迎的丫鬟轻轻说:
“大小姐,家主在暖阁,我领你去见见。”
望着丫鬟那坠在身后的粗黑辫子,秦叶笙禁不住问:“怎么在暖阁呢?二爹爹也在?”
丫鬟停了停步,像是有什么话在喉咙打了个转儿,又生生咽下去:“到时候,您就明白了。”
秦家主素来宠爱那二房,没日没夜地歇在那儿,从前只有在秦叶笙从上海赶回来的那天,才愿意从温柔乡里把自己拖出来看个两眼,寒暄两句,然后又折身回去。
阁内布置得很精妙,一张榻,一台桌,还有桌前的几把椅子。她那二爹爹不方便见风,秦叶笙进门那一刻就将外门关死了,确保半点风都不透进来。
秦明月慵懒地靠在榻前的椅上,双腿直直地叠着,身下旗袍的尾截垂到地面,见人来了,才慢悠悠直起身,漂亮的面目已经攀上刻薄的细纹,更显得人不太好相与:
“回来了?”
秦叶笙恭敬道:“是。”
她这母亲,年轻时绝色,中年了也风韵犹存,但没人会因为她的样貌而忽略她狠辣的手段。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她没留洋的打算,上海毕了业,和文学这条道路算是分道扬镳。
秦明月抬起眼皮,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笑:“不后悔就成。”
古时候讲究士农工商,秦家靠做生意出头,秦明月自己当然不会看不起自己,就怕秦叶笙心里不平,搅和了她以后的路。
深黄色的床幔垂放着,里头人影绰绰,秦叶笙眼睛略微一瞥,就收回目光,秦明月不疑有他,拉过她的手嘱咐着什么杂七杂八的生意事,这才打算放人走。
暖阁里点着香,盈盈袅袅地向上飘,床幔中忽然探出只手,再撩开幔子,秦叶笙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便见那人手挑着烟枪,风情万种地瞧她。
“你就是小笙?”
明明都要求剪发,他却依旧留着墨绸缎子似的长发,此时不规不矩地散着,很有一番风味。
这人样貌让她心里突地一颤。
他唇色艳丽,却没有用脂粉的痕迹,鼻梁上有一颗小痣,皮肤白皙得不健康,显得那小痣愈发勾人,尤其那双眼,狐狸似的,从散落的发丝中隐现,狡黠又妩媚。
竟不是程时宁。
秦叶笙轻轻蹙眉,虽不满他的称呼,却还站起身点头道:“我是秦叶笙。”
秦明月见苏相忆露了面,又把身子躺回椅上:“叶笙,见过你三爹爹。”
“三爹好。”
既然男人进了母亲的帐子,这声三爹爹迟早是要喊的。
“嗯。”苏相忆呷了口烟,烟雾缭绕间,漂亮的脸和颈子时而模糊不清,如云雾缭绕间的一截玉柄。
秦叶笙是不太喜欢烟味的,她是学生,学堂里没几个抽烟,被瞧见了定然要罚,她娘亲早年抽得厉害,却也从不在她跟前吸,现在更是戒了个大半儿。
她望望母亲,母亲不说话,于是她又沉下嗓子,对苏相忆道:“这东西不好,您少沾。”
那人听了却嗤笑,笑得肩上的衣衫都要抖下去,虽然很不合适,但秦叶笙莫名想用“花枝乱颤”来形容。
她二爹爹从不会这么笑,程时宁是个温和内敛的好人,笑起来会用手抵着唇角,蕴藉含蓄。
而眼前这人,张扬显露,又浑然而生一种颓败感,像是开到尽处的荼蘼花,快死了,撑着口气,维持那点儿华丽的躯壳。
虽是第一次见,瞧着却也不像坏人。
“小孩子,倒是管上长辈的事了。”
苏相忆这话一出,秦叶笙就老大不乐意,直起身轻飘飘地说:“我不爱闻,家里没人在我跟前抽这玩意儿。”
她是独女,脾性不差,可到底也不是软柿子,宅子里几十口人都唤她“大小姐”将来唤“家主”。
别人有意瞧不起她,她也不能唯唯诺诺应是——苏相忆不是她母亲父亲,对她有养育之恩,更不是二爹爹,操劳家宅,尽心尽力。
苏相忆见对方硬气,又笑了笑,把烟灭了,秦明月打发秦叶笙走,她说告辞,当真离开。
外廊是冰凉凉的,廊顶遮蔽月光,她的鞋踩在路上,又回头,暖阁窗闭紧了,透出昏黄的光来,窗中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