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中考的时候母亲陪我住在姑姑家,希望能送我去考场。
但是我拒绝了。
这段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孤身鏖战,去考场的这段路没有杨倩倩的拳头黑,没有凌晨五点去教室的路黑。
许嵩发了新歌,《大千世界》,我在床头放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自己一个人吃了早点去考场。考点是我们学校对面的二中,这条路我在补课的时候走了很多次,一路公交车坐7站就到了。
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坐这段路。
考场上我只觉得脑子里的知识向外倾倒,这些天的努力我确实已经尽力了,无怨无悔,如果就此回家去种地的话,我也没什么怨言,因果报应,上天注定。
上天可能也喜欢开玩笑,成绩出来是570。
父亲像一只即将爆炸的煤气罐,顶部已经着了火,他愤怒地将鞋子扔掉两脚交叠架在茶几上,白色船袜的掌心凝固着黄色的印子。
“这些年来有谁考五百多分能上一中??!”
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已经会考过的生物地理,也无法向他说明我的全区排名,好像我和他存在于两个话语体系,语言隔阂让我们无法沟通,永远都是单方面的灌输。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我沉默着,父亲嘴里吐出来的字像窗外的雨滴一样,累积起来流淌在家里,淹没我的脚面、膝盖、脖子,最后我死在了家里。
分数线出来了,579.5。
我想这是我经历过最荒诞的事情了,老天绝对是故意的。
晚上我睡不着觉,第二天一中又补充了三限生分数,560。
我上一中了,但是是以三限生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三限是哪三限,后来读书也没什么影响,但这在一中绝对是垫底了。
当时全家都沉浸在我考上一中的喜悦中,父亲竟然有几分喜笑颜开的神情,这让我有些诧异,原来一个小小的数字有这么大的威力。
后来的人生中我慢慢领悟,在我自己的小格子里,数字甚至是我生命的尺度。
当天晚上村里不少人在我家院子里闲聊。
聊到我的成绩时父亲骄傲地抬起头颅听着别人不情不愿的赞扬,娇柔地故作谦虚。
他微微笑着仔细听别人讲话。
他对来家里要饭的叫花子笑,对村里半生不熟的路人笑,对陌生的小卖部老板笑,别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与人为善的,然而对我们从来没有,于是我们总以为自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幸,在他面前小心翼翼。
母亲跑前跑后给院子里的人泡茶倒水,照顾每一个人带来的小孩。
我在初一的时候就因为近视戴上了眼镜,但是父亲说,没念下书戴眼镜丢人,每次回村的车上我就将眼镜收到盒子里,一片模糊地回家,今天我终于戴上了眼镜,第一次看清这些人的脸。
大姑是招的赘婿,住在我家后面,以生养能嫁到城里的女儿为荣,在村里总高昂着头颅,向别的中年女人介绍她知道的城市规则。
可怜的母亲从小家里只是教她包容,教她温和,教她谦虚,教她知白守黑,教她看破不说破,所以对这个因为自己嫁了个男人就要喊姐姐的女人百般依顺,每次她来都好生招待,于是便更助长了她的吹嘘威风。
她吸溜了口茶水撇撇嘴开始搜刮肚中的嘲讽之句:“你这差0.5分就算什么意思啊?”这样直白的询问让我无法回应,张不开嘴。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父亲的脸变了变,向她的姐姐解释道:“政策有变,没什么,还是一样的念书。”这是他第一次维护我,但好像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
这三年来,父亲的脸都是模糊的,因为离得近了我是不敢直视他的,我怕对伟大的父亲大人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