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 ：不知何处是他乡

晃着。一路上，我盘算着，定然是事情有些眉目了：也或许是冯六郎觉得之前的那一番谈话有些道理，时间紧迫，无意再压价格；或是是父亲想开了，双方各退一步，终于达成共识。

外头的纸龙上挂着千盏灯火，全都摇曳着，将这个夜晚照耀的白昼一般。我有些恨自己当初那样莽撞，就烧了花笺。祖母说事缓则圆，我以为领会了，实际上却并未领会。

或许后日，甚至明日，我就可以回湖州去了，赵先生就可以来清算账目了。

下了车，回到会馆，父亲的脸色却又恢复了暗淡。尽管知道我在等着，他什么也不说，异常沉默。

第三日，门房来敲门，说是有人送了东西来，是一件崭新的蜜黄色的漳州丝绒斗篷，附带着一张花笺，大红底色泥金上印着竹报平安的暗纹，写着冯小姐的歉意，也写着她觉得这样的颜色适合我。还写着，她希望能够多见见我，希望我常去。末了写着祝福我康健平安。

我摸着上头的花纹绣线，如同划过月亮的流光。这样麻烦的东西，要裁剪，绣花，絮棉，缝制。不足两日，就做好了，这要花何等的金钱人力。她太夸张了。这样的夸张是为着什么呢？难道是神机妙算，同我一般猜想，为着赶上我后日就能回湖州去？

父亲关上门，屏退了仆婢，要跟我说话。

他老了，不仅手指有些颤抖，连声音言语都开始颤抖了。

他说：小璀，你愿不愿意，不愿咱们就回湖州。

我还能说什么呢？原来，我和丝绸买卖原来是一块儿的，自然就得一起交割。

事缓则圆，如今没得再缓了。自打出了沂园大门，我就该知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过去那几日，却总心存侥幸，这能怪得了谁呢。

我说：好。没什么不愿意的。

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转瞬间，却又似乎被另外一个千金担子压弯了腰。

过不了几日，管事的李先生和赵先生都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箱一箱的账册，冯六郎那边也派了两名严谨老成的管事先生来。在鹿鸣园外头的书房里，这四个人整日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写着算着，敲击算盘的声响不绝于耳，纸张一摞一摞的搬进去，却一张没有再搬出来。

父亲和冯六郎经常过去，却不常进去。只是在外间喝茶，偶尔说些话，若说变化，就是冯六郎对父亲恭谨起来了。

我呢，既然前些日子搞明白了第一件事情，如今也搞明白了第二件——就是到底万金账长什么样子。

这原本是陕西商人合股做生意用的：一本大红色的册子，布皮纸心，上面写了每人的股本若干，并约定规章，如何分润，如何共担损耗。

冯六郎十二万一千两，作价七成。

陈家只有实物，作价三成。

严格上讲，是我们占了便宜，按照现在行情算，丝绸织坊都是要折价更多的，因此陈家股本算作三成已经不少了。

赵先生和李先生也不再敌视我，到了晚上，他们出来歇息喝茶，反而告诉了我许多细节：说是最终的约定里头，养蚕 、 缫丝 、染色各自削减了五成，织造减了三成，他们只说：“冯先生为人厚道。”

冯小姐三五日间总来看我，拉着我的手，悄悄跟我讲，说这是静渊心中爱我、怜我，爱屋及乌，惠及陈家。即便她不说，能够保全产业，我自应当对冯六郎的恩德心生感激。

附注：

1、明代后期出现的“牡丹头”，有七寸之高，有长寿的美好寓意。

2、明清陕商能够通达天下，“万金账”与“东西制”两种独特的经营方式功不可没。在缺乏资本的窘境下，由于官贷归期过严，民贷利息太高，陕人多以合伙筹措资本，将各家投资人的股份、分红和认债等都明文造册，长期锁在柜中保存，逢退股、纠纷时取出。名为“万金”，意为 “富至巨万，财源滚滚”。这一账册规定的集资形式已经初具现代商业社会有限责任公司的形态，成为明清时期陕西商号最为广泛的资本组织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