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一棹烟波贩图史
哥哥读完《山鬼》,祖母亲切慈祥地说好,又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看来在祖母心中,罗家哥哥已然越过小叔叔的次序去了。那么我呢?想到这里,未免惨然不乐。
小璨倒是没心没肺,依然站在书架旁边,伸手够向那些她勉强拿得着的薄本书册,抽出一本,翻看一两行,又插了回去;然后又抽出一本,循环往复,将那一格书册拿了个遍。
由于身量不足,举止不便,给她放回去时,不少书籍都给折了边角。
至此,我总算明白,为何祖母每次买书都是一式两本,一本放在架子上翻看,另外一本差云娇收起来。
“小璨,你要看什么?我给你拿!”眼见小璨将旁边一个矮书架拖的晃了又晃,一本大部头的四书章句集注差点砸下来,小叔叔连忙阻止。
“找《文选》”。
没人知道她找文选做什么。
“在后面那个花梨书架上,第二格,左起第六个。”
祖母虽然老了,记性依然绝佳。旁人提到什么东西,她总能清清楚楚地说出在某处、某个架子柜子里、第几行第几格,对于书籍尤甚。
照我看来,这本事和云娇常给祖母读的《金石录后序》里的李清照差不多。要是现在有什么赌书游戏,祖母定然能拿下头彩。
可惜,祖父生前从不看这些书,也根本不留意都放在哪;如今儿孙都是些痴愚顽童,不知道她记着这些是为了跟谁打赌。
真是浪费了。
果然如祖母所言,文选就在那个架子上。小璨接了过来,翻了约摸有半页,却又不要了。临了,还叹了一口气:“我不爱看这些。”
她爱看什么?她那副心肠中琢磨些什么?怕是天底下没人知道。
祖母不以为杵,只是说:“都是旧书,你们未必爱看,去买些新的来。”
说罢,凑过去瞧了一眼案上的自鸣钟,就站起起身来,领着我们,并几个婢女到院子外面去了,一路直走到我家平日里出入桑叶丝绸的青石码头上。
那会儿正是崇祯十年,湖州百业繁盛,光是刻书商人,知名的就有晟舍闵、凌两家,织里书船日日航行在各处水道上,听见有人家买书,就停船泊岸,供给挑选。
不一会儿,我们就见到一叶小舟翩然而至。船身刷着清漆,船头刻着小小的闵字。
待到泊稳当了,祖母带着我们登上船去。
那人请祖母坐定了,起身去船棚两侧的置书架上拿取书籍,放在书桌上,请祖母翻阅。
见到小叔叔和罗家哥哥站在身后,又推荐起近年年科考预备书目名单。说罢,顺手拿出几部新编撰的文章集子来,说是什么方达卿先生,归震川先生的妙手文章。
逮住四处乱窜的小璨,便笑吟吟地递过去一部新晋刊刻的《西游释厄传》来,特地翻到一页插画图案的位置。
我们家里本来是有一部《西游释厄传》的,可是一见到这崭新的五色套印,那猴王又刻画的极为精致,打斗起来凶恶传神,呼风唤雨栩栩如生。小璨就再不肯放下,一连央求着祖母买给她。祖母被她缠的没有法子。
忽然间,书架子背后一声轻响,转出一个小小的人儿来。约摸和小璨一般年纪,生的白白胖胖的,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像是水晶盘里的葡萄。小璨见了,背对着祖母,朝他扮了个鬼脸,那孩子一呆,给唬的愣在了原地。将手里的书册攥在胸前,半晌才回过神来。
“姐姐,这书给你看。”他走到我面前,距离一尺远就站定了,将书册送了过来。虽说和小璨一般年纪,行事却又比小璨稳重知礼多了。
是一本《论语》,我已经读完了的。
“华哥儿,那书人家已经有了。”还没等我开口,卖书的先生就替我回绝了他,毕竟江南中等人家怎么会没有《论语》呢。那先生又解释道:“老太太,这是我们东家的公子,非要闹着来,东家也说带他出来看看,就随着我来了。”
祖母瞧了瞧那小孩儿,说:很好,生的好,又聪明。
“姐姐,这本你拿去读,读了好致君饶舜上,也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叔叔笑出声来,罗家哥哥涵养较佳,并没有笑。那孩子不知道想些什么,我又不能科考,怎么个致君饶舜上的法子?
贩书先生朝着我微微一笑,有些尴尬,又说:“这孩子最近在读杜甫,满心满眼都是。”说罢又温言去劝导他:“华哥儿,行商坐贾,买卖都要讲究情愿。”
“我是送给姐姐的。”他坚持“并不要钱,只要姐姐愿意收下就好。”
祖母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太久没见有趣的孩子,笑的眼睛弯弯的,连声说:好孩子。
又让我收下。
我接过书,才说了多谢,那小孩就又钻到书架子后头去了。
至于祖母自己,横挑竖看,却并没有中意的。末了,还嫌弃字体颇为匠气,均匀绵软。批评道:现下里印书都是徒弟专管平直了,远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