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林知水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他穿着一件黑蓝色风毛大氅,头上端端正正束着檀木珠冠,修长而劲瘦,仿佛一只收敛着翅膀,却随时可以搏击云天的黑鹰。那苍白而俊美的面容带着常人难抵的威严和凛冽,看到安和时凛冽却尽数化成了柔和。
林知水细长的手指轻轻颤了颤,他跑到河边,在清澈的溪水里看自己的影子。
瘦瘦细细,发育不良的身材,明明刚洗过还是灰头土脸的面容,怎么整理都显得局促的衣衫,让他整个人都窘迫起来,好似一只缩肩过冬的麻雀。哪怕他翻出自己最好的衣裳,重新梳理好头发,系好发带,换上自己唯一一双没有补丁的鞋,那也不过是一只换了毛的麻雀。
你算什么东西,他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刺到,整个人都畏缩了。
然而安和并没有忘记他。
过了一天,她把林知水叫过来,告诉他自己托人为他改了军籍,让他成了民户,“你带上银钱回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林知水怔忪而立,装疯卖傻,耍厚脸皮都无法挽回的局面出现了。公主坚定而真诚的拒绝了他,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若再赖着不走,那就真得是犯贱了。
他给公主磕了头,谢公主大恩大德。
安和始终不讨厌林知水,也并未真得觉得他无礼或无赖,但把他送走的时候,安和还实打实的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一送,将来朝堂上会出现一个惊艳绝才的相国大人。
安和安排这些,也并非处于什么情谊,而是单纯因为善良。
宸妃娘娘在世时曾抱着她亲吻:“小公主,娘亲的小公主”。
“做公主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善良。你是公主,你若不控制情绪,大悲大怒,你身边便会有人担惊受怕;你冲动冒险任性而为,有人便会被骂被罚;你若放纵自己的欲*望,任索任取,便会有很多人奔波受累。你可以不美丽,不聪慧,但一定要善良。身为主子,凡事体谅别人一二分,就是善良了。”
出身平民的宸妃固然绫罗换麻布,珠簪换荆钗,但质朴纯良的本色一直没有变。
她还跟女儿讲古代某帝王的故事,说皇帝吃饭的时候吃到一粒沙子,却并没有发怒还叮嘱身边宫女不要声张,因为真按律法来,膳房的人会被处死。原本只是这一顿饭被咯了一下,若真有人被失了性命,大约一辈子心里都要咯着了。
安和当时还是挺聪明,跟能言善辩的三公主一起被戏称为“双玉娇娃”。只是当时年岁小,似懂非懂,也并不放在心上。这么些年过去,宸妃的面容她都记不清了,宸妃的话对她的影响却愈来愈深刻。
这个心思如果让别的公主或者郡主什么的,大家一定会笑话她。人的眼睛是往上看的,只要在乎同级,上级的情绪感受,下面的人未必能有这么细腻的情感,既然生而显贵,又何必顾虑重重。
但安和不行,宸妃去世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的观念在安和身上的烙印就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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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跟着秦昭的队伍进城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街道上还有丁夫在搬运尸体。
明明不长的时间,世界仿佛变了模样,有些断肢撒在路上,充血胀大的肢体和乌青的脸给人留下久久的震撼。
玉珍嬷嬷白着脸放下了车帘,燕儿已经背过身去呕吐。在京城的时候公主出行,不说鸿锦障泥,那也是鸣锣开道,清水洒街,路上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迎驾?她想抱怨,然而已经没有力气抱怨了,多日的风霜疲惫饮食无常让随行队伍中大部分人面如土色,此刻更是想吐都吐不出来,软这腿打着颤勉强往前挪。
安和看到这一幕,也微微皱眉。
她对秦昭的能力有信心,他放开的是北门,大部分齐兵无法进入腹地,有几条简易的道路已经清理好了,甚至饭馆摊贩都开始正常营业。她对秦昭的细腻谨慎也有信心,哪怕迎驾紧急,没来的及处理,他也会采用一些简易措施,却被这狼藉血腥之相,不落尽公主眼里。秦昭是个做事目的性极强的人,他故意为之,必然别有用心。
他想干什么呢?
那时的安和心烦意乱并未多想,只是隐隐觉得有些违和。后来才逐渐听到些流言。
秦昭大抵是故意的,他特意选这条路,是为了震慑,或恐吓——让某些不适合呆在这里的人知难而退。
将军其实并不想收纳一个公主。因为“千金之女,不坐垂堂”。安和就像一只顶顶贵重的花瓶,灵州家穷人乱,不适宜摆放这么贵重的花瓶,何况这花瓶干系甚大,若是碎了,可是要偿命的。
这个想法其实很好理解,公主嫁于他是个尊贵的荣耀,但落实在生活中,这份荣耀却很棘手。他需要抽时间陪伴,恋爱,怜惜,贡献自己本就微薄的休闲时间。遇到战事,还得分心来关照,分兵来保护……总之,公主可以爱我,但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京城爱我。
那安和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