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娇(二)
幽暗狭窄的内室空间,瞬间转换一新,昏暗沉闷的内室和床上的妇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桃花纷飞的粉红世界。
日薄西山,晚霞瑰丽绚烂。
骆音躺在开得正盛的桃树树枝上,撑着头看一瓣一瓣随风飘落的桃花。
在颜色如此鲜明艳丽的环境里,她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麻衣,灰扑扑被粉红的世界环绕,就显得格外醒目。
农村生活就是这样,布票衣料总是不够用的。破了就补,补不了的,从另一件实在穿不了的裁下一小块缝上去,就能再穿好一阵了。
大人退下来的衣裳,加加减减还能给孩子改一身,大孩子的旧衣就传给底下的弟弟妹妹。
骆音家的状况,比其他家庭都要好上不少,也是这样的传统。
只不过骆音因为身体原因,发育比同龄小孩慢了许多,几年都不长个头,这一两年才慢慢有了起色。
然而上头发育良好的哥哥姐姐们退下来的衣服,对她一个小不点来说,又太大一些,不管是拆掉还是裁剪,怎么都不划算。
苗三娘只能拿了她大姐不要的衣裳,到隔房二叔家,换上几身堂弟穿小了的衣裳,凑合着穿一阵子。
虽说是堂弟的衣服,但穿在骆音身上,胖瘦还算适宜,就是袖口裤脚短了几分,凑合凑合,感觉像是穿着七分袖九分裤。
加上骆音怎么吃补都胖不起来,又黑又瘦的,好好的衣服套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吊吊梢梢的。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不是以为她家境太过贫困,就是误会她一个丫头片子不被重视受了虐-待。
像现在她身上的衣裤就是堂弟去年送过来的,依旧不是那么的合身,穿着宽宽松松,手脚还是短了一截,手腕和脚踝就暴露在了空气中。
好在盛夏还没过完,穿着也能凉快不少。
骆音也不挑捡,有得穿就行,也不担心秋冬来了耐不住寒冷,她根本就不怕冷。
不知冷暖,有衣蔽体就行了。
况且苗三娘说了,家里正给她凑布票呢,等齐整了,第一个就紧着给她做件冬衣。
灰扑扑就灰扑扑,在这个时代,除了军人出生和干部家庭,不论农村还是城镇,只有在过年过节的大节日,或者定亲结婚这样的好日子里穿得好一点,普通农民社员平时谁不是一身的灰和黑?
好在骆音瘦弱归瘦弱,本人的气场却十分强大,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沉稳气质,到了此番颜色鲜明,春意盎然的环境中,两相对比之下,看久了,竟不觉十分突兀滑稽。
骆音摊开手掌,接住从天而降的花瓣,问:“你想要什么?”
沈玉娇的脸,在落日余晖中,忽明忽暗,半是暖色,半是晦涩,她摇头:“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问题,她想了许久许久,久到八百年过去了,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久到连最初守在这里的目的,也一并给忘了。
再后来,便没了非要得到一个答案的执念了。
于是,她便不再为难自己了。
沈玉娇浅笑嫣然,悬悬地坐在枝头,双腿轻轻地摇晃着。
“莫要笑了。”骆音坐了起来,盘着腿,她说:“难看。”
难看吗?
可骆音在大千世界学着的不也是要循规蹈矩的教养吗?
沈玉娇在闺中时的教养妈妈更是严格要求——姑娘家要婉约自谦,喜形不显于色,内敛而平和。
站不倚门,行不露足,踱不过寸,坐不露膝,脸上要时刻带着微笑,又要求你要笑不漏齿,如此才是端庄,才是为美,才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
可对骆音来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她这辈子是昭阳镇胜利公社第七大队小民村骆有良同志,和第八大队葵花村村花苗三娘的女儿骆音。
她已是挣脱了上辈子叠加在身上的枷锁和重担,获得了新生。
骆音又不傻,自然知道什么对她才是好的。
沈玉娇温柔笑笑,轻快地一跃而下,踏着飞舞的桃花花瓣,像踩着向下的阶梯一般,温暖的春风裹着她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下走。
“娇娘。”
骆音看着始终背对着自己的沈玉娇——娇小单薄的身影,与百花齐放的热闹相悖,在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映衬下,显得分外柔弱,透着无边的寂寥和孤独。
绣花鞋落在花瓣上,忽而顿住,那花瓣便拖着人,慢慢地漂浮了起来。
沈娇娘回眸又是一笑:“嗯?”
骆音一脸正色,问:“你要不要,和吾一起。”
没有红墙瓦黛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更没有前拥后簇奴仆伺候,但他们小民村有烟火气人情味。骆音生活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过孤独的滋味。
别再等了,除了虚妄的泡沫和无尽的重复,什么都等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