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冬雪初霁,檐上落白。
褪下宫装金钗,换上朴素青衣,走出甘泉宫的薛婧柔宛若一丛无根浮萍,游离飘荡。
眼瞧巍峨的宫门近在咫尺,她的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
朱红的宫门吱呀开启,斑驳的深色仿若凝固的鲜血,只余几步,她便能逃离此处。
突兀响起的惊恐叫声,倏然打破皇城中的空旷寂寥。
薛婧柔步伐微乱,惊惶中双膝重重磕地。若是往日,千娇百宠的英国公府二姑娘早已泪眼朦胧,哽咽呼痛。
而今,她盯着方砖甬路上碎成两半的冰花芙蓉玉佩,怔怔出神。
这是七岁那年,长姐薛皇后送她的生辰礼,一直系于薛婧柔的腰间,从未离身半刻。
薛婧柔捡起玉佩,握紧拳头,下意识回首。
甘泉宫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的喧哗声令她心生惶恐,她提起裙角,急促的呼吸淹没在凌乱而踉跄的脚步声中。
跌跌撞撞奔至甘泉宫的大殿前,薛婧柔气喘吁吁的四下张望,“长姐!长姐?长——”
清冷的雪与刺眼的鲜红绵绵落下,薛婧柔呼吸骤停。
那双紧紧阖着眼眸的面容如此熟悉,偏在上面寻不出一丝的鲜活。
清寒之气和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至,很近,近到凉意侵入骨髓。更远,远到内侍尖细高亢的嗓音犹隔千岩万峦听不真切。
大魏的皇后从摘星楼纵身跃下,选择结束年轻的性命,荒诞又在情理之中。
薛婧柔立于幽深的暗巷处,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如坠冰窖,凉气自脚心冒至头顶,另一半被点燃,心头火烧火燎地痛。
“姑娘——”揽月刻意压低的急促呼唤声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面目全非的薛皇后身上。
“咚”的一声,揽月软到在地,脸上纵横交错着眼泪与绝望,“皇后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是您怎么忍心抛下二姑娘啊!”
薛婧柔骤然捏紧玉佩,任由碎裂的边缘刺破掌心,试图用疼痛与鲜血来保持清醒。
揽月强忍悲恸,勉力支撑着发软的双腿,哭着爬到薛婧柔面前:“还请姑娘即刻随奴婢出宫!”
鸦黑的睫毛剧烈颤动,薛婧柔面上无助又悲戚,“出宫……出宫做什么?”
若早知长姐存了必死之心,她定然寸步不离守在身旁!
揽月目光苦楚,眼泪无声滑落,“皇后娘娘嘱咐奴婢,要安全护送您至洛北。咱们去找端王,端王与姑娘有婚约在身,定会护您周全!”
薛婧柔怔然,唇角染上几分讥诮,“他是能为英国公府谋逆弑君,还是平冤昭雪?”
绣着霞雾的云头锦履颤颤跨出一步,薛婧柔又悲又痛,露出兜帽中一张艳若芙蕖的小脸,雪白的玉肤宛若透明。
“父亲和兄长战死北狄,尸骨无存。母亲被俘不堪受辱,以身殉国。最小的幼弟阿昭亦不知所踪,如今那昏君便是连长姐也不放过!”
绝望的声音如穿云破月般劈开厚厚的云层,是薛婧柔挣了命的呐喊,也是英国公府世代忠良,满门英烈来自地府的响彻悲鸣!
她周身弥漫的无边哀恸在夜色中渲染开来,惹得揽月红了眼眶。她再不忍看,深深伏下身去,“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姑娘这样悲痛。您听奴婢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您如今是薛家唯一的血脉,定要留得性命,不可辜负娘娘的一片苦心!”
薛婧柔纤弱的身子晃了晃,泪水簌簌滚落。
魏宣帝陆文靳昏聩不明,荒淫无道,长姐是他的发妻亦被他逼死,他又如何会放过自己?便是去了洛北,端王还能越过他不成?
眼角余光到处,她瞥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朔风凛冽,漫天雾霭飘飘洒洒,陆文靳脚步虚浮的从氤氲中走出,他眼眸微挑,眼尾多了份迤逦的红,隐隐有酒香混着脂粉味随风飘散。
一股悲凉之气弥漫胸膛,薛婧柔忍不住又落下几行泪珠。
她脊背挺直,喃喃轻语,“逃出宫又如何?逃出去长姐也不会回来,英国公府满门英烈也不再存活于人世间。”
兜帽中煞白的小脸缓缓落于人前,纤婉的身姿在夜风中瑟瑟轻颤,生出柔弱飘零的凄美。陆文靳侧目看去,恰巧将她露出的一截如藕白般的颈脖收进眼底。
微风轻轻提起她的裙摆,勾勒出令人心悸的弧度。
他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唇角的弧度愈发玩味。他早知皇后的妹妹生的极好,却不知有这般风情。
薛婧柔捏紧拳头,碎玉入骨一分,她便靠近陆文靳一步,痛楚混合着戾气缓缓注入心头。
向前是万丈深渊,退后又何尝有活路?
她自小在长姐的护佑下长大,如今也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没有父母兄弟,亦没有长姐在身旁,与其一人苟且偷生,不如此刻杀了这昏君,而后与九泉之下的亲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