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纪尚轻,没娶福晋,一直只在内苑读书,没派差事,更没封爵。所以威仪在,可气势并不逼人。
万应仍噤若寒蝉。这位爷现在看起来散淡恬然,可他并非一直这么着,万应见识过。弘历骨子里的严苛和喜怒无常尚未示人。这个年纪时他只冷。才被他问两句话,万应已经寒得打哆嗦。
雍正五年七月十八,刚过了中元节三日,该是弘历和酉酉成婚。想到穿着一身红的富察酉酉,弘历难得绷不住,竟然勾勾唇。
一边往澹宁居走,一路想这怎么回事儿。莫非五十年虔心礼佛,上下求索一味“后悔药”,身后神佛终于有灵,让他重来一回?
不是个梦吧?兴许是回光返照做的一个美梦。可是刚咬唇角的疼还在嘴边,他又一次轻噬嘴角,这次不光疼,连血腥气都出来了。伸着修长的指摸摸嘴角,指尖上一丝殷红。
置身畅春园,他一路沐在此起彼伏的蝉声里,脚踩着林荫道,满眼的绿。他心里畅快,还有二十多天,就到弘历跟富察酉酉的婚期。之后他封王,继位,重来一回,不光得偿所愿跟酉酉重新过,他还开能提前预知后事。
弘历走着,抬胳膊伸个懒腰,折磨他几十年的老年人的疲倦痛楚一扫而空,如今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年纪轻轻,雄心勃勃,英俊潇洒!
他将宏图大展!之后无论是做皇阿哥还是宝亲王,甚至皇帝,弘历都更得心应手。且开了前后眼,无往不胜。这辈子,他想不出自己将过得多么舒心惬意爽快。
没有对前路的疑虑,更没有对太子花落谁家的猜测,甚至连将娶的福晋对他的爱恋都胸有成竹,三年抱两,有女有儿,只要敷衍好酉酉,养住她生的四个儿女,他这一生大约完美无憾。
脚下的步子越发轻快,等到雍正帝跟前行礼,身也潇洒,猿形鹤势,他比上辈子的态度更风流,还生出若干久居高位的城府和气势。
直起身看雍正,弘历忍不住眼眶泛潮:“皇阿玛。”他鼻头酸酸地唤一声。
这会儿雍正四十七八岁,常年韬光养晦,一副儒雅雍容的帝王气。雍正腰带束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干净冷硬。跟弘历一模一样黑沉沉的眼睛,一扫便要吸尽周围所有的光似的。
想到再过□□年,父亲便龙归大海,弘历这样的冷面人也忍不住眼圈一红,中间还夹着重新见到父亲的欣悦。二十五岁时父亲驾崩,弘历成年失怙,面对死别,他一直不能从容。
“你知道了?”雍正看弘历冷脸上一副婆婆妈妈的形容,冷冷问一句。顿顿又说,“没事,朕再给你选一个。那个孩子是可惜了,本来朕瞧着什么都好,连诗文都是好的……”
一句把弘历说懵了,躬身在旁听着,等雍正停下话,恭敬回说:“儿子并不知道。皇阿玛……”
“你的婚事。”雍正这四个字儿像鼓槌,重重敲在弘历耳膜上,震得他心里轰隆隆直响,又听雍正说,“李荣保今儿禀奏,女儿病了,病势危重,下月的婚事怕要搁置。谁想那个孩子竟然没福。朕瞧着她气质雍容,牡丹花儿一样的人……”雍正说着突然收住话。
雍正比弘历更冷口冷心,轻易不开口,说话便是雷霆万钧,打龙潜时便如此秉性,当了皇帝更字字千金。今儿夸了富察氏女孩儿几次,他自己先觉得不妥当。忙停下去看儿子表情。
弘历知道富察酉酉其人,皇帝再夸些也没夸大,她就是极好的人,相貌明艳反而其次,更主要的是才情和性情,温柔大方,且爱他,爱极了他。
可她怎么这节骨眼儿上就病了。而且听皇帝的意思,“婚事搁置”,是延后等她好了?还是……弘历失口问:“她怎么了?”
“咯血。唉。”雍正站起来拍拍弘历的肩,“福晋还是要选个身子好的,八旗蒙古好姑娘多的是,朕再给你选一个。必不耽误你下月成婚。”雍正的意思,给四阿哥弘历另择门亲事。
弘历刚醒时的踌躇满志,见到父亲的眷眷的心,都被雍正这几句话碾成齑粉,梦幻泡影一样破了。上辈子,他跟酉酉成婚前没见过,酉酉也没生病,他俩遵皇帝赐婚的诏旨顺顺当当成婚,配成一对神仙伴侣。
这辈子怎么就变了?!富察酉酉咯血,父亲要给他另寻良配。他以为这辈子也会轻轻松松跟富察酉酉成亲、相爱,结果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突然想起来酉酉临死跟他说的:“要是有下辈子,咱俩别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