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羊
惠歌与这男人相识,当下只觉得因缘巧合。
事后想来,大概都是算计。
都说人上了年纪,记性会越来越差。惠歌也已经不年轻了,记忆却越来越难磨灭。近年发生的大事,无论动作、话语,甚至情绪、声色,她轻易就能在脑海里过一过。或许这也是中人的苦处之一。
自从与阿家小叔分爨,惠歌被明家纠正的饮食又被自己纠正回来。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猪豚羊犊,鹅鸭獐鹿,鱼鲊腊脯,奥酱羹癯,百无所忌。
本来因为翠华茹素,所以明家也不大饲养牲畜。现在惠歌吃喝多了,算了算,决定自己养。
其中最合算的就是羊。羊肉好吃,羊乳可以作酪,羊毛可以作毡。
于是惠歌买了块地,在睢陵城的东南方,乌鸦岭山脚连往睢水一带。那里地势起伏,野草丰茂,适合牧羊。靠近田地的地方另立屋庐,北边搭一个茅棚,竖柴栅,作为羊圈。
又选了老杨来看顾。
明家的奴婢不多,多的是佣客。常时有耕佣,特定时节会雇人挑粪、收菜、负柴、剥楮木皮等等。偶尔有些穷途末路的人来求事,惠歌心情好的时候会找些活儿给他们作。老杨是其中一个。
他早年丧妻,大儿死在边戍,小儿死在山野。新妇改嫁,留下二个孙儿嗷嗷待哺。老杨了无生趣,本来要悬梁自缢,孙儿嚎啕大哭,引来邻人注意。邻人在明家干过活,建议他来碰碰运气。
惠歌便让老杨顾菜田,现在有了羊圈,就让老杨来放牧。老人最适合放牧,走路慢,能让羊群好好吃草。
地和人都打点好了,便来到东市买羊。
羊群见了人,都缩得远远的。或站或卧,垂着眼睛,在市井的闹声中静静地憔悴。
时间久了,也有几头大胆一点的,踱步到栅栏边,望望外头的人。目光柔顺而愚昧。
老花说过,养羊,首先要买有孕在身的母羊。乳多的留作种产,其余生下羊羔之后卖掉。这样反复几遍,只要些许的本钱,就能日渐充实羊口。即使母羊或羊羔难产或早亡,皮能作裘褥,肉能作脯腊,也不会太亏。要买有孕在身的母羊,只能靠自己的眼光,卖羊人不一定知道每一头羊的情况,实情也不一定实说。
因此卖羊人几度搭讪,惠歌也不理他,只是看。
看了良久,终于相中对边角隅的一头羊。那羊侧着半边脸,眼睛弯弯的,嘴角勾起,像在笑。曲着四肢卧在那里,肚腹微微隆起,堆在脚前。
惠歌让小珠招呼卖羊人过来。
这个时候,柴栅边的一个男人先对卖羊人说话了:
“老兄,这头羊你最好急早隔离开来。”
这话说得有些玄机。惠歌挪挪下颔,斜眼看向男人。
那人背着光,面目暗昏昏的,看不真切。寻常的青布幅巾,青布窄袖袴褶,背着一个瘪瘪的蓝底白纹布幞。身量不高,却很挺拔。
男人站在那里也有一些时间,卖羊人早已把他打量个遍。衣着不鲜,行囊不丰,还有些穷酸饿醋的样子,不像买家,便一直把他晾在那里。这个时候忽然插嘴,内容又带有寻衅的意味,就假装没听到,径向惠歌点头哈腰:“看好哪只羊了吗?”
那人见卖羊人不理他,走得更近了,提高声量:“老兄,你的羊有病。”
不是能够忽略的情势了。卖羊人只好直起身,沉着脸问: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那只。”男人指着卧在栏边的一头羊:“牠的鼻子有一点脓,嘴边有一点疮,颜色发青,这是一种很厉害的羊病,叫‘可妬浑’。很难治,也很难活,还很容易传染,不出十天半个月,你这群羊就差不多死光了。”
“田舍儿浑小子!”卖羊人跺脚:“什么浓疮淡疮?瞎犬乱吠!那头羊只是草吃多了,口鼻才沾了草泥。我的羊秋冬吃胡豆青茭,春夏吃清晨露草,每一只都身强体壮,活蹦乱跳,毛多肉更多。你要买就买,不买就给我滚开!”
“老兄,我也想买阿。我最看不得动物得病受苦的样子,我也想买起来治好牠。”
“你想买那头羊阿?也不早讲。我看你身长很多尺,样貌很不凡,就给你一个特实惠的价直。”卖羊人立刻换上一张笑脸。
“可是我没钱。”
“没钱你瞎嚷嚷什么狗屎!”
“你这人说话恁地难听。这里还有妇人在呢。”
男人遂转向惠歌解释说:“‘可妬浑’这种羊病,一旦染上,极难根治,几乎合群致死。妇人如要买这圈羊,回去之后定要在羊圈中竖立一根长竿,竿头施横板,板上绑只猕猴。猕猴辟恶,或许可以抑制病邪。”
惠歌回答:“你既然说有病,我自然不会买这圈羊了。”
卖羊人气得直跳,嚷嚷着他的羊没病,男人才有病,要男人滚开。
惠歌跟着男人远离羊圈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