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子书律自然是备了饴糖的,在她喝药时就从袖袋中取出来,握在手心只等她一问,便伸手递了过去。
怀袖接过饴糖,心里甜甜的,便是还未放进口中,也觉口舌间的苦全散了。
她不太信眼前的药汁能替自己治什么顽疾,却很信先生这味良药。
“困吗?”
饴糖在嘴里化开,怀袖刚用舌头一抿,就听先生在同自己说话,吃饱后的困劲儿上来,点了点头,“有点。”
子书律给天子授课时严厉非常,对怀袖却很是宽容。渴了便喝,饿了就吃,困了随时随地都可让她睡会儿,半点不拘。
景斐与他相处随意,又有着多年情谊,关系亲厚才偶尔在他面前笑言一句,只说他不像是在教导弟子,倒像是在养花,精心细致到有点过分的程度了。
子书律一笑置之,并不辩解。
是啊,他本就是在养一株花。只是世人看不见,那株花艳丽又娇美,早已在他心海盛开。
“困了就回去小睡会儿吧,”子书律面上平静,起身往外走,“睡醒后来书房,今日上琴课。”
怀袖起身动作慢了下,等站起来抬眸去看,就只能看见子书律的背影从门外转过,向着书房的方向去了。
那一抹浓墨般的黑,在庭院翠色和晴空碧色中极为惹眼。怀袖笑眼弯弯,开开心心对着他背影应了一声:“多谢先生!”
她的确是困了。昨夜做了一晚上的梦,醒来还有些恍惚。这会儿吃饱饭喝过药,更是觉得眼皮沉沉,想要躺着闭眼休息。
葵香扶她回韶年轩,“姑娘只管去睡,奴婢过会儿来叫你。”
怀袖捂着嘴打了个小小哈欠,囫囵着嘱咐她:“你在外间看着点,一炷香燃、燃尽便来叫我。”
她困极了,回到卧房一沾床,眼皮就像被人拿丝线牵着往下,一闭上,就再没力气睁开眼。
午后的帝师府有些安静,不单是韶年轩,帝师府正院也是如此。
子书律一人坐在桌案前,裹着热气的风从庭院出来,吹动他高高束起的长发。
无言之中,他小心地取出妥帖放在袖袋中的羊脂玉。指端抚上温凉的玉,像在摩挲什么心爱之物,细细感受着。
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日复一日,他都将这玉握在掌心,问自己,也问这玉。
大祈如今看似平静,内里却是暗流汹涌。他是天子帝师,身负先帝托孤重任,是无数贤臣的心石支柱。与宁王斗了这几年,虽看似风光,可他自己却是清楚,若天子不能坚定心意铲除宁王郢王等人,那么有朝一日,当天子不再需要自己,亦或是天子需要牺牲谁来维护帝王尊严时,自己这位帝师,必然会被如今的一切反噬。
他不怕被反噬,也不怕堕入泥潭,他只怕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日,他护不住怀袖,该怎么办?
他自私的将她从燕国带到大祈,便不能再让她有丝毫受伤。因着有想守护的人,所以无论这朝堂之中有多肮脏恶心,他也要挺直肩背,一一同那些人斗过去。
手中的羊脂玉随着掌心温度渐渐暖了起来,子书律掌心用力,将它紧紧握住。
在景斐还未回来的片刻清闲里,子书律也恍神,又想起自己初次拿到这块羊脂玉时,灭顶的愧恨与激动。
那是大祈发兵攻燕的前夕,自己尚在燕国,以宵征的身份谏言燕王,为保燕国子民不受战火屠戮,为给燕国将士备战之机,应了祈王求娶高安公主之言。
燕王仁善心慈,虽是个仁君,却不算是明君。他看不透,其实燕国已到了穷途末路,即便不是大祈,这个国家也快到崩塌之际。
皇室被权臣架空,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宫殿,只等哪一日风来,便坍塌成灰。
那一日,自己在长信宫谏言燕王,字字句句都清晰记得。
“臣以为,若能以公主一人,换国土完整百姓无虞,可堪一试。”
他说了谎,其实祈王求亲是假,发兵是真。所谓和亲,不过是为了遮蔽燕王耳目,让大祈军队能够更轻易地深入燕国腹地。
寂静的长信宫中,燕王苍老的声音回荡其中,颤颤巍巍,“这些,孤如何不知啊。可是宵卿啊,此番溪儿若去了,便再不能回来了......”
燕王一语成谶,高安公主离开皇城那一日,便是永别。
子书律还记得,高安公主和亲前夕,雨下整日,至夜不停。在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里,她命人传话给自己,说她在云台殿的桂花树下等自己。
云台殿,是她与自己同饮桑落酒的地方。
山崩之前,他本不该再去见她,却终究抵挡不住情思万千,还是换了锦衣,在夜色掩盖下去了云台殿。
那一日夜雨如幕,天地间仿佛湖水倒灌,怎么也流不尽。高安公主穿一身红裙,撑伞立在树下。
子书律记得那一夜的毫厘细节,半分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