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魂
家六年,寺中主持精通岐黄之术,尤擅奇病怪症,我师从于他,虽不敢称精通,却也能诊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阿宋便如实道:“六年前。”
果然。和他推测的一样。
沈望一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好在早有预料,此刻也不算太失态。他声音淡淡的,“这是癔病的一种,名曰伤魂症,以后,每月初去我那里取药。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不意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道谢时,沈望已经带着长随走远了,视野里只剩一个袍带当风、宽袖飘飘的身影。
沈忆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的开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遗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时,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绍给大魏的贵族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带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显贵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
只除了桓王。
梦境里,那些伤人的话都模糊了,只有那个白眼和盛气凌人的神态,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眼中。
那时她脾气差,更不懂收敛,被羞辱便直接骂了回去,熟料竟激怒了他。
桓王径直一个巴掌掀过来,她躲不及,闭上眼想着挨一下就挨一下,待会扇回去就好了。
不曾想身子猛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把,然后只听“啪”一声脆响,她睁开眼,竟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挡在她身前。
她从来不觉得沈庭植会和她这个养女之间有多少情分,更何况以当时沈庭植的身份地位,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的。
可沈庭植为了护她,让桓王出气,竟生生挨下那一巴掌。
她当时愣了很久,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难受极了。
因为她本应恨沈庭植,而现在,却好像欠了他。
之后,她决定忘掉这件事。
可如今梦回当年,竟历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绣狮圆领袍,记得他温声向那个蠢货道歉,记得他回头看她时,眸中的安抚和歉疚。
接着,她断断续续地梦到,他手把手地带她读兵法,字字详实,极具耐心。
梦到他为她三顾茅庐,终于请出一位武学大家教她这个大龄徒弟。
梦到他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腕,唇角带笑,对她说:“忆姐儿,爹希望,爹死之后,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时她心里怎么想的?
哦,她当时想:你死了,我当然要过得比以前开心。
可只有她知道,沈庭植死后这三天,她每一晚都彻夜难眠。
在白日里被冗杂事务压抑的情绪,在深夜里如潮水一般涌来,淹没她,灼烫她。
在不为人知的心底,疯狂滋长,暗潮汹涌。
终于,在面对今日桓王的羞辱时,那些她不愿面对、拼命压抑的情绪瞬间将她的理智绞得粉碎。
她竟毫不犹豫、不经思索地选择维护沈庭植。
她恨沈庭植,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死了,她却觉得难过。
她甚至听不得有人骂他一句、辱他一声。
她不得不……承认。
只是,这样的认知竟没有将她的脑筋撕裂开来,闹个天翻地覆,随后的梦境,竟异常地安稳祥和。
沈忆睁开眼,盯着床幔片刻,后知后觉地抚上脸颊。
指尖一片冰凉的湿意。
手指颤了颤,终是妥协般垂落下去。
她坐起身,唤阿宋进来。
“我又发病了,对吧。”她虽然没有记忆,屋内也毫无变化,可她了解自己。
阿宋只好点头。
沈忆又问:“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以往每次发病醒来,她都头痛欲裂,无一例外,有时还会身上多出几个伤口。后来沈庭植为她特意布置过疏月庭,即使发病她也很难伤到自己,伤口便不常见了,可头痛总是难免的。
像这次,真的仿佛是只睡了一觉一般的情况,前所未有。
阿宋知道瞒不过沈忆,也无意瞒她,便将沈望来诵经和每月取药的事情都说了。
沈忆听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难不成这沈家人,是家传的好心肠。”
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恨沈庭植一人,无意迁怒与沈家旁人。
沈望主动为她治病,她自然没理由不接受,便嘱咐说:“那药若验得无毒,就拿给我吃吧。”又低声嘟囔了句:“只盼着不要太苦。”
她躺回床上,“你下去吧,我再睡会。”
真是奇了,她这次发病后,大有几分胸臆开阔之感,原先郁结于心的繁杂思绪,都淡然了起来。
她恨沈庭植是真的,她念着沈庭植对她的好也是真的。
就这样吧,左右,人已经死了。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