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二)
未等那人开口,云白就被人扣住手腕拉回了营帐,等她看清季常的脸时,只觉一颗心沉进了水里。
“林……林奕呢?”云白声音沙哑,故作镇定,浑身颤抖。
“先吃饭吧,我去给你拿……”季常目光有些躲闪。
云白却用苍白的手一把拽住他,冷冷追问:“林奕呢?”
像个执迷不悟的孩子。
季常像是抽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押着粮草在雁平山遇袭,八百人,被两万人包围,他愣是撑了一宿,以一挡百,被生生耗死……”季常早已泣不成声,满眼的红血丝可悲可怖。
云白仿佛离了魂,愣愣看着远方的一线白,忽然就笑了,冷声质问道:“堂堂督军亲自押送粮草?他苦苦支撑时援军何在?”
季常双手紧握,不发一言。
“怎么,心虚?”云白癫狂一般随手拎起铜灯盏就往季常身上招呼,他却是定定跪着,任她动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容不得他?”云白癫狂一般扯住季常的衣领,冷峻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季常双目紧闭,一字一顿答道。
云白松开他,跌坐在地。
是了,只能怪他,怪他惊才绝艳天赋异禀,令龙榻上的人不得安睡;怪他胸怀天下爱惜将士,得到三军的拥护;怪他清廉正直不肯逢迎,每每搅人谋局……都怪他。
是她的林奕卓尔不群,扎了那些人的眼,可他是林奕啊,他怎么会死啊,他怎么可以死?
云白拖着病体骑马去了雁平山,适逢大雨滂沱,一点一点清扫着那人留下的最后痕迹。
她一个人坐在沾染了血迹的土地上,大笑出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云正兄,平生所愿尚未实现,你怎能这般撒手就走?”
“你终究还是要,负我。”
她放声笑着,终于,一口黑血咳出,同地上的血迹融合在雨水里。
云白匍匐在泥泞的土地上,感受那个人最后的温度。
“林奕,夫债妻偿。这天下,我替你担着。”
八
大衍军里忽然多了个清瘦的士兵,却总是是战场上最不要命的那一个,仿佛与夷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从普通兵丁,到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云白整整用了五年。边疆的风沙磨去了她的棱角,却扑不灭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邪火。
她杀伐果断,冷静理智,带领衍军荡平了北夷十八部,自此边疆再无狼烟起。
这么一个奇才,却在班师回朝、论功行赏时分文不取,自请入翰林院,举朝震惊。
她无时无刻不在伪装自己,步步为营,阴谋算计,凭着瞒天过海的本事一点点取得了皇帝的信任,买通御医下毒,联合朝臣在皇帝病弱时逼其禅位,自此一手遮天。
可也是这个女人,整顿了朝纲,安定了天下,亲手缔造了太平盛世。
九
太虚山的老山主驾鹤西去多年,新的山主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家人士,并不在意山上忽然多出的这个人。
云白拾级而上,走过年少的欢喜与失落,末了,竟手脚麻利地爬上巨大的树干,终于,就着荡漾的月色,颤颤举起手中酒坛,对月畅饮,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呢喃道:“云正兄,你看这江山如何?”
她亦终于,不曾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