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河遗梦
马佳佳是个有点晚熟的小女孩儿,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她才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和别人发展亲密关系,这句话经过一个十一岁小女孩的理解再通过嘴巴表达出来就是,马佳佳没有朋友。
马佳佳没有朋友,在学校里没有,在课外补习班里也是,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发呆、整理文具盒、在有人靠近时假装做数学题,因为三年级开窍后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总有不同的小团体想要把她吸纳进去,最后却总会发现马佳佳不是水滴,而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事实上,马佳佳不愿意交朋友,她也不愿意去一遍一遍地进行那个相互了解的过程,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发现,要获得朋友,就要交换秘密,好像这是什么全世界必须遵守的交友准则似的,突然有一天对方告诉了你一个她的秘密,想要升华这段友谊的最佳方式就是拿一个自己的秘密回赠给对方,否则这段友谊很快便面临着土崩瓦解,每当马佳佳面对那些想和她做朋友又有着高昂的倾诉兴致的同学,她都感觉自己像一个濒死的苦命家奴面对地主老爷,因为无论怎样,都无法榨出更多有价值的话语。
在很多同学眼里,马佳佳是个怪人,她个子很高,几乎从小就比同龄人要高出一大截儿,在很多同学还在穿红蓝头体操鞋的年代,马佳佳穿的就是系扣小牛皮鞋,走起路来哒哒地响,那是每个女同学都忍不住侧耳倾听的声音,“那双皮鞋都比她的动静儿大得多!”
是的,马佳佳几乎从来不在课下说话,就算是课间她上完厕所回来,看见一群同学围在她座位上翻看她那个巨大的三层铁皮铅笔盒里到底有什么机关,她也不说话,同学们哗啦一下散开的时候,更显得她沉默且怪异。
可即使是这样,同学们也没人敢得罪她,因为班主任对马佳佳无比柔和的态度,也因为马佳佳那些总是换来换去让人看花了眼的裙子,让人隐隐能够听到沉默的马佳佳背后的那些声音,以及在他们想象中的高大伟岸又颇有威慑力的形象。
马佳佳不想要朋友,也不喜欢和人交谈,她喜欢看书,什么类型的都喜欢,妈妈去商场逛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精品店时,她就待在一楼入口处的书店,被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的图书,木制的三层脚踏,踩上去就能从桃花源漫游到中土大陆,售货员阿姨微卷的短发和鲜艳的口红,瀑布一样流淌的饮料机散发出酸酸甜甜的热橙汁香味,一元钱一个的鸡腿面包,炸制过的面包表层油汪汪的,暖黄色的灯光在面包上凝结成闪亮的诱惑,一口咬下去,甜味的面包混合着咸味的火腿在嘴巴里交织成美味的乐章,转动不停的烤肠机播洒出的诱人香气是小朋友最爱的美味魔法,书店的一切都让马佳佳着迷。
那是一个不流行书籍塑封的年代,在那儿她可以把妈妈不许她买的书看个遍,妈妈逛多久,她就看多久,站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就趴着,两个胳膊肘被蹭的黢黑。
同学们还在看马小跳和十万个为什么的时候,马佳佳已经开始看漫画和言情小说,再大一点,马佳佳已经转向武侠、历史、悬疑、哲学类书籍,她的女同学们则刚刚捧起那些缠绵悱恻。
但马佳佳喜欢观察别人,在不能看课外书的时候,她就“读人”,书有优劣,人也是。
比如她不喜欢班长,班委竞选的时候,马佳佳写了别人的名字,第二天那个留着齐耳短发圆圆脸的小姑娘就趁马佳佳扫地的时候靠过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语调里的兴奋:“马佳佳,我知道你没投我的票,但我告诉你,胡老师已经数过了,我得了46票,所以我还是班长!”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马佳佳不受控制地看向她的嘴角,那里有一片凝固了的白色,马佳佳猜想她早上可能喝了大米粥,于是她眼前浮现出班长早上喝粥的样子,算不上纤细的手指捧着白瓷碗,指甲缝里黑黢黢的,脸埋在碗里,像外婆家舔奶的小胖狗。
紧接着,她又仿佛看到班长像个小尾巴诚惶诚恐跟在胡老师背后捧着课本作业和教具的样子,因此她噙着笑,显露出一种完全置身事外的好兴致,班长摸不透她,只好咕哝着拿着扫把走远了。
她也不喜欢班长嘴里奉若神明的“胡老师”,胡老师长了一张很难被人记住的脸。
在马佳佳的记忆里,胡老师总是灰扑扑的,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脸,灰扑扑的神情,甚至连她的眼睛也是灰扑扑的,在每个周一下午的班会上让同学们互相检举违纪行为时,像一团灰色的雾笼罩在教室上空,使每个人感到压抑窒息。
还有那些“世界的中心”,那些势力颇盛的“小团体”,马佳佳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她把自己定义为局外人,在别人洋洋自得于自己造成了马佳佳在班级里的“边缘化”时,只有马佳佳自己清楚,她是主动被边缘化的,即便有时这使她看起来过于孤独。
但她享受这种孤独,如同别人享受友情一样,孤独给予她力量。
有那么几个人,马佳佳把他们定义为自己的“朋友”,但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对方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竟然留下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