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两重天
采薇斜挎着收拾好的行李站在作坊门旁,望着糯米石灰墙上悬挂着的宛如冰河翻涌一般的白绸带,默默地在心中轻叹一声。
叶碧霄的命运,也确实凄惨了些。
那么经营有方,又那么和蔼可亲的老板,居然会遇到这种事。
难怪女工们个个满面愁云,有好几个还悄悄地淌眼抹泪。叶碧霄素日里待人极好,颇得机工们的拥护。如今一朝撒手人寰,唇亡齿寒,焉有不伤心之理?
翠竹穿着一身白袍,额上系了一条白带。毕竟都是叶家人,她理应如此。
“查点过了?棉花还够用吗?”采薇见她走近,开口问道。
翠竹苦笑了一下,曾经流光溢彩的丹凤双眸现下黯然销魂。
“只够再用一天,之后,作坊必然断货——我们连在这里继续做工,悼念坊主的权利都没有了。”
“翠竹,请节哀。”
“多谢……不过看你收拾得这么妥当,是现在就要动身离开了吧?”翠竹的眼角凝结出一滴晶泪,“唉,我多希望,你能帮帮我……只可惜这一次,你不会再帮我了。”
采薇哑然。
“不过,就算你帮我又怎么样呢?我最希望的,就是坊主能够复活——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不只是采薇你,任是哪位高人,都做不到吧……”
采薇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安慰地笑了笑。
“翠竹,我会帮你,你不要担心,先去织布房里歇息歇息吧。外面日头大,把你晒坏了可怎么好呢?”
翠竹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眸:“你说什么?难道你现在……不走吗?”
采薇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种情况,要我怎么安心离开呢?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绝不会丢下大家伙的。”
“采薇!”翠竹抱紧了采薇,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的泪水滂沱,将采薇的肩膀洇出了一片痕迹。
采薇安抚地摸了摸她纤细柔软的乌发,搀扶着哭得泪眼朦胧的翠竹回织布房坐下。
就在采薇走到室外,掩上门帘之后,她的一颗心却倏地沉到了海底。
秋澄月,秋江,叶碧霄三人的幻影如走马灯般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回旋。
记忆中的秋澄月霜颊挂着一线清溪,嗓音微颤,在空气中摇曳浮沉:“采薇,你一定要帮帮叶碧霄,凭我们的力量是做不到的,但我们都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秋江的脸色阴沉得赛过风暴来临前的漫天密云:“采薇,如果你没有记清楚整个情况,我还可以再向你重复一遍。叶碧霄刚才回去以后,遭遇了刺客暗杀。他利用我为他设计的防身机关抓住了那名刺客,所幸那刺客是个没什么职业道德的,没怎么审问就将知晓的一切和盘托出,以求保命。
“现在已知的情报有两个:一是刺客的雇主为叶碧霄的堂弟,因为叶碧霄的父亲状况不佳,那个堂弟希望这份财产能由自己的父亲继承,所以狗急跳墙派人暗杀叶碧霄,还在作坊里安插了一名细作,预备损坏织品,毁掉叶氏作坊的名誉,让叶碧霄死后清誉无存。
“第二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我偶然路过正堂时,听到父亲在和织造府的人谋划,协作干掉叶碧霄。本来我们想着与他们谨慎周旋即可,熟料……方才叶碧霄收到一则请柬,今夜邀请他去郊外赴宴。想来是织造府的人嫉恨叶碧霄的生意,而欲除之。至于家父……约莫是见织造府如日中天,想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以备今后之需。也就是说,织造府今夜在郊外悄悄除掉叶碧霄之后,可以逃过律法制裁。”
“……我了解了,这是完全被卷入家族内部斗争的漩涡中去了啊。叶坊主,我劝你一句,你现在赶紧收拾东西逃走,虽然事业没了,但起码能保命。”采薇既怜悯又诚恳地对叶碧霄说道。
叶碧霄面上青灰,绝望之色难以掩饰:“我们叶家那位做县尉的交代了城门守卫,近日严查人员身份。凡与叶家有关的事,哪怕只是族人出入城门,都必须记录并送至织造府。所以我连出逃都是个问题了……”
室内沉默一阵。
采薇抬脚就溜:“你这不是已经被将死了吗?还找我们干嘛啊?”
“采薇!”挽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那时候,究竟有没有听出当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之感?
采薇再度抬头,看了看织布房门上悬挂的两盏白灯笼,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攥得紧紧的了。
讣告里写的是,叶碧霄在宴会后死于饮酒过量,但是,不管怎么想,都是叶家蓄意陷害,伪装成意外事故的吧?
财产继承权的转移,背后也有一双眼睛在虎视眈眈……
叶碧霄,你死的可真冤。
采薇定定地望着作坊里的丧饰,啊……这就是她不出手帮忙,所带来的后果。
她想要将眼前的景象牢牢地装订在心上,好让自己为那一刻的无情转身懊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