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云之离别
从前他一向以谢氏子弟、大昭将军的身份去看待此事,怨怼不甘,却忘了在此之前,他首先是天龙大地的一名龙裔族人。
如果说此前他仅仅是钦佩、景仰谢烟的坚韧心志和忠诚,却终究不免觉得失于愚忠,那么如今,他却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眼前这个仅剩一半躯体的枯朽男人骤然伟岸如山岳,足以撑起灵尘一片天地。
忠于帝王和王朝,他日史册载录一笔,千秋万世之后,世人也还会感慨一句“真忠良也”;然而谢烟这样的人所践行的,是比这更艰难的路。倾尽一切却不为人知,纵然因此而死,未必有荣耀加身,反而可能留下不可洗刷的耻辱之名。
也许他做不到抛下阖族上万人的性命和未来,去选择这些与他们无关的人和物,去坚守这些外人难以理解的信念,惟其如此,更令他感佩。
他诚心诚意地躬身为礼:“前辈大义,解了晚辈多年之惑。晚辈明白了。”
起身对上谢烟枯槁却温和的面容,果真如同包容的长辈一般,谢重珩心里一热。左右他连那样的话都问了,不差再多问一句,于是趁热打铁:“如今面临这样的困境,不知永安谢氏可有施以援手?”
自昭明帝嘉平六十年他装傻逃离永安,至今已整整十五年。这么长的时间,他没有任何途径得知永安谢氏哪怕任何一点消息,不知道谢煜一家是否安好,更不知道伯父是怎样替他遮掩过去的。
六族传承太过古老,镇守一方,根深势重,多数手握兵权,又纠葛密切,某些特殊时候甚至能联手决定王朝命运、帝王废立,大昭圣祖得以推翻腐朽的前朝立国,与六族的拥护和助力密不可分。昭明帝的猜忌非止一日,管控和约束更是日益收紧。
这位若是昏聩平庸无所作为倒也罢了,偏偏却是个极有想法又一定要付诸实践的主,多年来意图彻底铲除世家,将天下权柄集于一手,绝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这是他难得探知消息的机会,问的也并不是什么十分机密的问题,以谢烟对他的态度,只要稍稍泄露一点口风,他也能猜测一二。
谢烟没有过多情绪,仍是温和而平淡地:“生逢此世,多的是有心无力。灵尘与永安俱为一体,血脉相连,各有各的不易。援助之事不比往年,唯愿各自安好罢了。”
有心,安好,这便是大致没有出什么问题的意思了,只是一句不比往年,可知帝王猜忌日甚,如非生死存亡的关头,两边不敢擅自来往,更别说提供物资助力。至于谢氏掌执有没有换人,等到了下一处,随便找个说书先生一打听就知道。
谢重珩放了心,诚心实意地道:“前辈宽心。谢氏以恶狰啸月为家徽,狰乃骁勇善战的猛兽,攻伐征讨,为王前驱,镇守疆域,护佑黎民,尾鬼虽凶悍贪婪,多少年来也未能侵占大昭一寸国土,这次自然更不例外。”
谢烟直视着他,眼神中带了些莫测的深意,声嗓平静:“谢氏子弟,莫不以战死为荣。哪怕灵尘谢氏没有人了,还有永安谢氏接替。”
他微微一顿,深陷的眼瞳深处浮出了一丝真正的笑:“上苍待谢某不薄,能在消散之前得见宋公子,知晓我辈后继有人,此生没有遗憾了。”
告辞离开时,谢重珩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北城门处,猎猎飘扬的恶狰啸月旌旗下,那仅剩半个身子的枯朽男人,和他麾下残留的二十余兵士。
他们是如此脆弱,似乎连一阵大点的风都承受不住;但他们又是如此强大,这天底下绝没有什么可以令他们屈服,真正低下他们高昂的头颅。
这是天龙大地的脊梁。这片土地能历经漫长的苦难和强敌的觊觎侵夺,而至今仍以独|立完整的姿态存在于龙渊时空,正是因为有无数这样的人冲锋于前,誓死守护。
也许是有所预感,本该在带人训练的秦月居然满头大汗地等在南城门,显然是刚从训练场跑过来。
见了这个当初带她进民团、后来堪称她半个师父的青年,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觉得今日一别,生死无定,连一句后会有期都显得太过虚伪。
苦思良久,她终于找出一句想问的话:“公子昨夜临走前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要将原来守城的兵士连同谢将军撤换下来,可是他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再耗下去,难免会……我不太懂,为什么?”
谢重珩沉默片刻,勉强笑了笑,给了个很合理的解释:“他们经历得太多,早已远远超出了人性和自幼接受的伦理道德所能承受的范围,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全是因着身在其位,脑子里死死绷着一根弦。一旦离开他们固守的职责、位置,那根弦一松下来,再想起从前,只怕立刻就会崩溃癫狂。”
“他们为这里付出了太多,让他们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和姿态消散在他们的位置上,是无上的荣耀,也是外人对他们最高的尊敬。”
注意到谢重珩用的词是消散而不是死,想起从一开始,他就交代她务必想办法替谢烟诸人掩饰他们无需吃喝的事,秦月震惊片刻,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