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
如果说谢七的记忆中,族人们的遭遇只是烙刻在他神识里的画面,虽然真实,却像是从史册中读来,终归隔着一层无形的结界;
如果说从前他想要倾尽一切去救他的家族,只因那是他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以他们的血肉魂魄为代价换来的唯一机会,是他的师尊希望他这么做,是他被迫接受的责任,那么现在,当谢煜被酷刑虐杀的场景突然撞进他的眼瞳,他才算是切身感受到了亲眼看见家族毁灭亲人惨死的悲恸和愤恨。
而惨死之前,这些曾经在疆场上舍生忘死的天骄贵胄们在天狱中曾遭受过什么样非人的折磨和凌|辱,谢重珩至今不敢稍稍去想象哪怕一点。
他两世都是孤儿,没见过父母,更从未感受过任何血脉亲情,谢煜虽不是他真正的伯父,却在短短四年中给了他父亲般深沉的温暖。方才的梦里,亲人尚且鲜活得彷如就在身边,然而片刻之后,却以这样惨无人道的方式死在他眼前。
天下没有多少人能受得了这种冲击。
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胸腔里刀锋戳刺般的痛究竟是来自于原身血缘亲情的本能,还是魂魄骤然失去珍视的温情的绝望。
那一瞬间,他忘了身处何地,忘了这只是个幻境,忘了他其实是千年后往生域中的谢七而非千年前大昭的谢重珩,甚至忘了很可能有旁人或鬼物躲在暗处,等着他露出破绽之时动手。
“你们都去死!”他嘶吼着,几乎是下意识地聚起全部修为,雪亮的刀锋被灵力催出一道巨型虚影,划破烈阳下的天幕,猛地向人群高台斩落。
所谓天下苍生,不过愚夫愚妇,只要自己眼下可得片时安稳,便哪管它外面洪水滔天,哪管它事实真相如何。
二十多年后的嘉平八十七年,永安城中争相围观谢氏最后一任掌执被酷刑虐杀并为之欢呼雀跃的百姓,并不关心谢氏是否含冤负屈,也不记得谢氏阖族有多少子弟曾为抗击尾鬼付出性命,更不记得灵尘境的军|民有多少曾追随谢氏恶狰啸月的旌旗血洒星峡海岸,方才在比大昭王朝更长久的历史上守住了东境国|土,使半壁江山不至于沦落尾鬼之手,使永安中人不至于遭受来自海外的铁蹄践踏。
他们只要怀着一种“眼见他楼塌了”的清醒和兴奋,感受着亲见“天骄自云端跌落尘埃”的刺激,津津乐道于“高门贵胄谋逆失败,阖族尽被诛灭,不得好死”的轰动,看一场“诛杀逆贼”的好戏,寻到三两个月间嗑着瓜子啜着酒时足以打发无聊时光的话题就好。
来到这个时空至今九年,从前每每想到未来将不得不舍弃脚下的国土、身后的王朝,保全自己一家一姓,原身的潜意识里总会生出难以言说的负罪感和抗拒之心。
然而此刻,谢重珩只觉得这些负罪感和抗拒之心简直是莫名其妙,是自作多情,是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威疆敌德曰武,平定祸乱曰武;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国曰定。谢氏被抄家灭族、谢家人受尽酷刑而亡、谢煜被钉死在火柱上这一刻,整个大昭王朝可曾有任何人想起,“武定君”的世袭荣耀并非是凭空得来,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以无数谢氏子弟的白骨垒成,以血肉维护浇铸?
他们为之妻离子散为之以命相拼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度不仅抛弃、背叛了他们,甚至在他们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这样的王朝和帝王,又有哪点值当他去维护?
这样的苍生,哪里值当谢重珩的父母抛下襁褓中的他去为之牺牲!哪里值当他和族人去为之慷慨赴死!哪里值当他将之放在天平上衡量选择!
如今他代替谢重珩活着,岂能重蹈覆辙!将来的灵尘之战,哪怕眼看着尾鬼浪客的木屐踏平大昭,他也绝不参与!
青年眼瞳血红,千年后的魂魄深藏的不甘和恨意终于突破千年前的躯壳自幼所受的忠君爱国的教养,彻底爆发。
碎空刀暴烈一斩之下,高台也好,看客也好,青天白日也好,炮烙之刑也好,尽皆在扭曲的光影中化为缕缕薄烟。
仿佛从虚空中再次传来“笃笃”两声,谢重珩手提长刀剧烈喘息着,眼瞳中血色未褪,却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但见薄烟飘散,当下所处,竟仍是在客栈里他自己的房间中,连此前从噩梦中惊醒时打碎的粗陶茶碗碎片都依然如故。
但他明明记得此前追出客栈时掠过了不短的距离。
以前的谢七只知道往生域里面堪称幽冥鬼域,却是第一次领教,原来连入口处都如此邪门。
此处属于南疆境,是六族之一的巫氏的地盘。巫氏与谢氏同为六族中唯二的纯粹的凡人血脉,却处处被谢氏压了一头,两家素来不太对付。
谢重珩如今所用的功法并非从前习练的谢氏独门功法,而是谢煜留在乌金手环中的,要稍逊一筹,且因为习练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年,并未大成。眼下他仍然没法判断这些幻境是被巫氏或者什么别的对手察觉了他的身份,要逼他慌乱之下露出破绽,借以对付谢氏,还是单纯因往生域的阴风鬼气而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