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大昭王朝嘉平六十年的冬天比往常任何一年都要冷。
北地冰原上刮来的罡风卷着暴雪遮天蔽日,呼啸而过,似乎将王都永安城的生机都刮尽了,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中更显出点肃杀的意味。然而外界再如何衰败凄清,也影响不了永安真正的高门贵胄,例如六世家之首的谢氏。
取暖的法阵造价高昂,却能让房间里温暖如春。一阵年轻男子肆意哭闹的动静后,两名贴身侍者被赶到了外屋,互相对视许久,摇头叹息。
“天妒英才啊!公子家世好样貌好,灵脉上佳,资质非凡,文武兼备,小小年纪就名满永安权贵圈,怎的就大雪天的突然掉进了湖里,病坏了身子,连脑子也……”一人痛惜道。
同伴附和:“谁说不是呢?当年连帝君都惊动了,遣太医院院首亲自诊治数年也不见好。如今这模样,三四岁的心智,剩下的路几乎一眼就望到了头,时也命也。”
被他们议论的谢重珩正在一墙之隔的内间,是个十七八的瘦弱少年,身形纤长,俊逸非凡,剑眉,杏眼,眼神却茫然懵懂,毫无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明锐如星。
他一边抽噎着咳嗽,一边捏着支墨玉香匙,反复戳划香炉里的灰烬,满是泪痕的苍白面容上露出些傻呵呵的笑,十足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傻子。
也难怪侍者叹息。身为谢氏现任掌执、武定君谢煜唯一的亲侄,谢重珩一早就被定为其伯父的继承人,自幼受谢氏嫡系倾力栽培,原本前途不可限量。但,世事无常。
外屋的细碎话音传进耳中,他只当没听见,傻笑着手上不停,毫无反应,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
家族故地灵尘境有尊长离世的消息昨日传到永安,伯父突然提出想借奔丧之机将他送回去休养,寻访民间高人,医治寒邪痴傻之疾。但昭明帝生性猜忌多疑,真能赐下恩诏,允他离开永安吗?
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有了恩诏,他才能光明正大地逃出王都这个囚笼。
大昭仅次于帝王之下的六大世家号为六族,其先祖皆有从龙定鼎之功,嫡系长居永安,封侯拜相,旁系镇守边境六境,即各自的家族故地。嫡系与旁系唇齿相依,世代手握军|政大权,可谓门庭煊赫。
然而尊荣的代价是自由。永安城中的六族子弟无诏不得擅自离开王都,否则轻则被人参奏违反规制,重则视为意图勾连各方势力谋逆。大昭如今的统治者昭明帝对这些尤为介怀。
谢氏位居六族之首,边境六境近三成兵力都在灵尘境,占整个王朝的一成有余,可谓手握重兵。谢重珩是谢煜唯一的亲侄,未来的谢氏掌执、武定君,人人瞩目的存在,一出生就在帝王的案头上挂了名号的,离开永安需要拿到昭明帝亲赐的恩诏。
作为名声传响永安上层的傻子,其实他尚未想出合适的理由跟谢煜提离开的事。伯父这么做,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单纯的巧合?
他心里再难以安定,睡意全无。不想夜色深浓时,一个高大男人裹着斗篷,独自一人卷着风雪进了他的房间。
来人掀了兜帽,正是谢重珩的亲伯父,他那素未谋面的便宜老爹的嫡亲兄长。
平心而论,谢煜从前待他虽严厉,却比对亲儿子都好。他心里有鬼,不敢抬眼直视,只能垂首盯着他的靴尖,挂上一副标准的傻笑:“伯父好。”
往常谢煜见了他,总会微微缓和一下神色,含着点不易察觉的怜惜。但今日,武定君只是淡淡“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在上首站定,原本清俊温雅的面容,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无端显出些铁血威肃的意味,一双瞳仁中煞气浓重,像是凝着两抹刀锋上的寒光。
身为武将世家谢氏的掌执,统领永安嫡系和灵尘旁系上万族人,号令边境六境近三成兵马,武定君平生经历大型战役几十次,小战不计,杀敌无数,视人命如草芥,一身功业都是由战场拼杀而来,是真正踏着尸山血海走出来的战神般的人物。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极少有人能撑得过哪怕几个呼吸。谢重珩冷汗湿透重衫,腿脚都有些发软。
他不知道伯父这么晚来找他、又是这么个莫测的态度,到底为着什么事,但想起本该在许多年后的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只能咬着牙,继续硬撑着装傻。
仿佛等待脖颈上的刀锋落下,说不上时间是极其短暂还是极其漫长。
谢煜把玩着一枚乌金色手环,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重珩,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声嗓轻缓低沉,刚好够他听见,也不严厉,听在少年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傻笑冻结在面上,谢重珩终于一点点抬眼看过去,耳边一时只剩下擂响的战鼓般急促而剧烈的心跳声:伯父知道他是装的?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武定君掌权已久,洞察人心,深沉稳重,若无把握,绝不会以这种态度试探他。这句问话让他头脑都有些发懵,想起曾在族谱中看过的谢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