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聆欢(二)
遇见宁远,是在乾元二十八年一个春雨霖霖的日子。
上林苑听雨榭前的那两株杏花经了雨摧,芳蕊零零离离,与淅淅沥沥的雨珠儿一起落在池水里,惊起无数涟漪荡漾。池中已开出圆润透碧的荷叶,小小巧巧,绿叶田田,散落于清澈明朗的水面之上。
雨声沥沥,敲打风荷,所谓“留得枯荷听雨声”——或许便是如此。想起母后叫我“聆欢”,是希望我耳闻欢声,可我却极喜欢听雨。
一时兴起,我便唤来宫女秀清,取来我的烧槽琵琶,玎玲抚奏一曲《雨霖铃》。那琵琶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因我偶然一见喜爱不已,先时皇祖母便赐给了我。
宫中嫔妃多好雅乐之道,母后擅吹箫,惠母妃擅琴,岐山王府出身的罗容华善弹月琴,而若论琵琶,第一者当属端母妃。我自得了这琵琶,便时常去披香殿缠着端母妃教我,如今也堪入耳。
拨下琴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轻灵,曲意悠长,在这雨天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一曲毕,忽然水榭外传来吃吃笑声:“宫城繁华,御园盛景,何以‘公主琵琶幽怨多’?”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听来清朗而超逸,仿佛来自云外天山,空灵之余,偏多了些轻浮的意味。
我听出其中微讽之意,陡然生出几分愠色,又思及上林苑乃御园,何来的这样放肆轻狂之徒?不及发作,秀清已代我扬声斥道:“大胆!是谁在外面?”
外面的笑声停了须臾,其后有低沉的脚步声走近,我举目望去,见杏花树后转出一个白色身影,冒雨而来,在树下遥遥向我一拜:“帝姬万安。在下甄宁远,本想在此处躲雨,偶然听得琵琶声,信口胡诌几句,失礼了。”
隔着轻薄的雨雾,我看到来人大约与皇兄年纪相仿,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被雨淋湿的头发打了绺儿,看起来有些狼狈。
可他一副乐得自在的随意模样,长眉入鬓,漆眸点星,和我素日所见的男子都不一样。
父皇丰神朗朗,面目清俊,可是大多数时候都带着一种疏离的薄凉。清河王叔温润如玉,名满京城,可我不喜欢他看向母后的眼神。岐山王叔荒唐放纵,平阳王叔冷清英朗,但他们都不是俊美无俦的男子。我的几位皇兄里,大皇兄懦弱而平庸。皇兄肖似父皇,颀颀英气却有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三皇兄温文尔雅,如芝兰玉树,可也没有他这样深邃而醉人的眼眸,仿佛要将人吸进眼底。
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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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宁远。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自然是知道的。母后的嫡亲兄长、我的舅父,膝下共有二子一女,居长者便是叫宁远。这名字亦是我母后所取,意在希望边关安宁,舅父便不必再去沙场出生入死了。
论礼,我应该唤他一声表哥的。只是母后很少让家人入宫相见,且男女有别,我生了十二岁,竟从未见过这位表哥。如今因缘际会,却是这般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场景。
彼时我到底年轻,不大沉得住气,只清清冷冷地问:“你怎知我是‘公主琵琶幽怨多’,而非‘上阳白发歌’?阁下身为外男,在御园之中放肆出言,就不怕冲撞了天子宫嫔?”
他毫无忌惮之意,微眯了双眼,嘴角浮起一缕淡然疏朗的笑:“帝姬说的是。然则方才一曲琵琶,虽是哀凉曲调,但指法轻快,意味纯澈,并无宫怨之音,可知是豆蔻吟成,心境非深宫贵人可比。”
他就站在树下微笑,仿佛是一眼望穿我全部心事。这种被看透的不悦使我大是羞恼,又恐失了帝姬气度。平素只听母后说我这位表哥洒脱不羁,不想竟是这样言语冒失,与稳重的舅父、柔婉的舅母毫无相似之处。
思索应对之间,亭外雨声渐急,他的身影似是裹在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之中,那一袭白衫也似融入了雨中。
终究看在这一层血缘之亲,我暂歇怒火,目视秀清,示意让他进来躲雨。
他并无拘谨之意,拱了拱手算作谢恩,便快步走入水榭之中。
秀清刚刚听了他的姓氏,已然知晓他是我母后的侄儿,所以对他还算恭敬,轻声在旁提醒:“甄公子,聆欢帝姬在此,不得无礼。”
他悠悠然叉手,倾身作揖:“见过聆欢帝姬。”
我见他并不觉得意外,狐疑地问:“你认识孤?”自然而然地改换了自称。
因父皇命外祖父为太傅,教导皇兄读书,故而也常叫这位与皇兄只差两个月的宁远表哥一起进宫,充作伴读。但他们多半在松栖堂中上课,远离后廷,不该知晓我的相貌。
“帝姬容貌肖似皇后娘娘,故而猜着几分。”宁远维持着清淡却恣意的笑容,好似清风流云微微拂过,眼中有万千星辰飒沓。
见惯了旁人在我面前小心奉承,他这样放肆的态度,于我是有几分不豫的。可我隐隐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在意我是否不豫的。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分明是寄托着宁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