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予泽(六)
”
我回头一看,是灼灼。她一蹦一跳地奔向我,手中似乎举着什么。我随声一笑,命宫人们都退远些,凝视她道:“天冷路滑,你怎么还不回宫?母后知道了必定要数落你的。”
“还早还早,母后才不会说我呢。”灼灼风风火火地把手里的一方纸笺塞给我,“皇兄你看,这是乐姐姐新作的词,你可对得出来么?”
我迟疑了一下:“既是表妹的笔墨,你自己不拘写些什么,回了她就是,朕怎可代劳?”
“皇兄又不是没看过。”灼灼扁扁嘴,“而且上次皇兄对的那半阙卜算子就很好呀,乐姐姐还说……”
我扶一扶额:“你竟把我写的词回给表妹了?”
灼灼自知说漏了嘴,大是窘迫,小心翼翼地说:“我原本说是自己作的,可乐姐姐一眼就看了出来,我才说的。皇兄放心,没有别人知道的,何况乐姐姐又不是外人……”
“剽窃他人所作还被人瞧了出来,朕若是你,真是再无颜面见人了。”我忿忿地敲一敲她的眉心,“你怎么不去找绾绾?”
灼灼忙捂住额头:“不可,姐姐一定会告诉母后的。而且姐姐若知道我连一首词都填不出来,肯定会罚我把古往今来的词作都抄写一遍,皇兄忍心看我受苦么?”
我看着灼灼那水汪汪的小鹿眼,的确可怜见的,一时心软:“罢了,我写好后让元辛送到你宫里去。”
“还是皇兄最疼我了!”灼灼用力地抱了我一下,转身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吃吃一笑,摇摇头,颇为无奈。再看那纸笺上,是新填的半阙唐多令,写山茶落尽之景,读来难免颓丧。想起外祖母故去只半年,或许是宁乐有些花落人亡之叹吧。于是我一面默念着,一面遣词造句,往仪元殿而去了。
次日天明,我便命元辛将写好的半阙词送给灼灼,不想这一时心软竟惹来了大麻烦,此后,灼灼好像发现了我这个皇兄的好处,每每将花笺送来求续,三日不来五日必到,弄得我整日伤春悲秋,她倒是乐享其成。
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在朝政辛劳之余有此调剂。诚然,宁乐的词称不上绝妙,但其中所言,或悲或喜,都是清浅而淡薄的,有一些超然通达的意味。
借由那些诗词曲调,我也知晓着宁乐的闺阁岁月。譬如母后将快雪轩赐予她居住后,她的诗里便多了快雪时晴的冬日即景。我知晓她的院中花开花落,知晓有一丛新移栽的凤凰牡丹结了花苞,知晓廊下的广玉兰又生新芽,知晓她的十八学士受了霜冻恐怕大限将至。更有甚者,她哪一日搭了秋千,哪一日和友人插花烹茶,都借由那一方小小的桃花笺和灼灼之手,传到仪元殿的案头上来。
有一回,灼灼送来的花笺里居然夹了一支“美人片”制成的书签,我以为是灼灼忘记拿出去的,遣元辛给她送去,谁知她却说:“既然词是皇兄续的,送来的东西自也要犒劳皇兄的。皇兄得了好处,以后可要用心写!”
我听了又气又笑,心说我写了这样多的词,一支书签居然就将我打发了,还是借花献佛的,着实可恼。索性也不客气,只将那枚花签放在书案上备用。
后来予沐在我书房议事,见我用这样女气的书签还觉得奇怪,我只说是灼灼借花献佛的东西。夜深人静,伏案批阅时,偶尔抬头望见那上头的玉白茶花,心中总是没来由地柔软起来。
我身为帝王的一生,最辛劳的三年,便如此过去了。
展目即是明嘉四年,被我延长至整三年的国丧终于除服。蛰伏许久的老臣们得以冒头,正月十六复朝当日,无数奏折像雪片似的飞入仪元殿,所言无外乎两个字:选秀。
前朝臣子等待这一场选秀,已经太久了,漫长的孝期使许多人都有了一种近乎癫狂的迫切,或是想要博一场滔天富贵,或是真的害怕王朝后继无人——他们能说出千万种理由来印证,大周需要一位皇后母仪天下,更需要皇子帝姬开枝散叶。
朝议沸然,母后也不堪其扰,将我召去颐宁宫,提及立后纳妃之事。遥想我初登基时,便与母后就此事有过讨论,母后亦不愿勉强我,只是事已至此,总该有个对策。
我只道:“绾绾已满十八岁,宁安、静和两位妹妹也已十七,婚事不宜再耽搁,儿臣是男儿,不妨事,女儿家花期短暂,理应先筹办妹妹们的婚事,再论其他。”
母后目眩良久,忽而轻笑:“泽儿,你又能拖延多久?你总是要选秀的。”
我颔首低眉:“只要中宫有主,母仪天下,人心自安,是佳丽三千或只取一瓢,又有何干系?”
母后却笑:“那母后等着看。”
彼时,舅父已丁忧一年有余,足以堵住满朝文武的嘴。我便下旨夺情,升舅父为兵部尚书、二品辅国将军。
我已做好准备,来迎接我人生中最要紧的一场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