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予泽(二)
他们的猜测其实不无道理。自我登基,甄氏的族人、姻亲不出意外地受到了重用。我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地与甄家牵连在一起,就连惠母妃等太妃们,都默认了甄家会再出一位皇后,所以从不曾动过旁的心思。
舅父膝下只有一女,小字宁乐,比我小了整整五岁,待三年孝期一过,她也刚好及笄——有不少人因此猜测我坚持守孝三年,就是因为甄家女年幼尚不能议亲,不想有其他人横插一脚。
我只觉得天大的冤枉。
虽然从血缘上来说,宁乐是我的嫡亲的表妹,可实际上隔着一道宫墙,过去十多年我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母后生怕有外戚干政之嫌,一向不喜家人多进宫,何况男女大防,即使她进了宫,我也要避开。
如今想来,我记忆里上一次见到宁乐,还是母后怀着六弟予淳时,因为外祖母卧病在床,只好由舅母带着宁乐入宫拜见相陪。甚至我都没有在场,只是她们进宫时我刚好在未央宫的小书房里,惊鸿一瞥罢了。
何况宫苑深深,不见天日,舅父又怎会情愿千娇万宠的独女被困于这座冰冷的宫城之中呢。
闲来无事时,我亦会念想着,也不知这四四方方的紫奥城,最后不知是谁与我一同干饮光阴。
春去秋来,在予沐的协助下,朝政之事终于步入了正轨,我欣然为他又加封了五百户食邑,以示奖赏。每逢各地进贡,无论吃食还是器物,凡母后有的,也必然会送去惠母妃处一份。
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可也都不一样了。譬如从前,予沐总是叫我二哥,如今却只剩下一句疏离的皇兄了。我知道他是不耐烦朝臣们饶舌,亦知道是这凌云之上的皇位淡漠了血缘联结,在“兄”的前面加上一个“皇”,说的便不是兄弟,而是君臣了。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不舍昼夜。九重宫阙巍峨华贵,金龙宝座权柄天下,而其间冷暖,如人饮水而已。
这一年的秋末,下了一场十年不见的大雨。大雨过后,身子一向不大安乐的外祖母再次病倒了。起初只是风寒,几副汤药下去仍不见好,到底蔓延成了大症候,等到初雪到来时,她老人家已经开始卧床不起了。
舅父将此事上报时,已是十月下旬。他虽然没有说得太过严重,只说是如果这个冬日好好将养,到明年春日里便可大好。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也能猜到外祖母病得不轻,于是下了朝便去了母后宫中。
母后得知消息并不比我晚,但她面上并未过分的焦急担忧,眼底深处只露出一种莫名的悲悯。我想,或许是宫中的生活已让她习惯了处事不惊,喜怒不形于色。
母后当时只看着廊下种着的玉蕊檀心梅,听我说了半晌,才慢慢地说:“人生在世,唯有命不由己。哀家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你外祖母一生操劳,可惜哀家不能尽孝于她跟前,实在是愧为人女了。”
母后这样说,我一时也不好劝解,只好说:“母后若放心不下,儿臣便着人安排下去,陪母后回甄府探望外祖母。”
想当初,父皇封我为太子时,便一并封了外祖父为太子太傅,教导我储君之道。如今外祖母卧病,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过府看望,这也是晚辈应有的礼数。
母后沉默了须臾,方点了点头:“虽然不能在榻前侍疾,但能尽一尽心意也好。只是你外祖母毕竟是外命妇,你是皇帝,大张旗鼓去甄府未免招人耳目。还是让你舅父安排安排,你我母子悄悄地去一次也罢了。”
即使是有正当的理由,母后仍不希望甄家过于瞩目,也是保全甄家的意思。这种顾虑,又何尝不是让我安心的意思,免得日后我与舅父一家生疏了。
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母后信任她的儿子,却不能信任一个帝王。
一把龙椅,隔开的又何止是手足情深。
于是我说:“母后说的是,儿臣这就去安排。”
白龙鱼服本是大忌,但眼下确无更好的法子。数日后乃是冬至,百官休沐,宫里却因在孝期而没有饮宴,母后也一早发话说要给父皇跪经祈福,让诸位太妃和皇子帝姬不必来请安。
一大早,舅父舅母便寻了个由头进宫请见,出宫时,我与母后各自着了常服进了舅父舅母的车驾。守门的羽林郎将正是舅父从前的下属,我也提前知会过。待舅父亮了我赐予的金牌后,那人便识趣地没有检查,顺利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