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张怀仁正坐在大殿内看裴守传来的书信。
如他所料,那些运着粮草的人从河边上了岸,按照此时前行的方向,应是朝着京城来的。
裴守让人混了进去,这才知道那五万粮草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是一锭又一锭的黄金。
张怀仁盯着宣纸上的油墨,黑色的手绳系在骨骼分明处,他微微出神。
很多年前,张怀仁处理过一段时间边关事宜。
没及冠的张怀仁虽然眼睛是冷的,但总归是少年热忱,踌躇满志地想着如何在接管边关的日子里大显身手。
他学了那么多年的《国策》,食民俸禄忠民之事,既已到太子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要尽善尽美。
那时边关常有商队报货物丢失,案子上报到张怀仁手上之前都被高宫接手,不过审查三两天便找回并结案。
他觉得蹊跷,上书请奏再查,最后被徐庶——徐中书给驳回。
说是边关战事吃紧,国库告急,陛下应整顿朝野,而不是再调用人力物力翻案。
张怀仁觉得不妥,边关贸易是大事,商队货物频繁丢失损的是国家颜面。
他在朝堂上多次进言,但谁知皇帝竟觉徐庶说得在理,他沉默着听完了张怀仁的一番话,最后大手一挥:
“太子,你既如此放不开手脚,偏要守着这些小案喋喋不休,我看这边关代理之职于你属实是不妥。”
“明日起,让三皇子接手吧。”
张怀仁什么都没说,寂静之中只听得官服摩挲发出声响,他行礼答了声是。
他抬眼看去,皇位之下,文武百官沉默不言,朝堂之上,“尽善尽美”的牌匾端的是行云流水。
他没想过要留住什么边关代理之职,皇帝今日不收也会是明日。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手里泛着冷光的朝板,恍惚间想起皇后。
那天她梳了最好看的发髻,后厨的水煮沸了一次又一次,胖胖圆圆的元宵被冷落在旁边,张怀仁嘴馋,觉得这样的元宵不下锅真是太可惜。
皇后为了安慰他,每多等半一个时辰就赏他一颗蜜饯,什么都不说,只说再等等,父皇就要到了。
后来皇后等到了她想等到的人,还等到了皇帝盛气凌人的宠妃,吵闹着说皇后打掉了她的小孩。
用刑的人手下没个轻重,血溅三尺,生生把皇后打死了。
后来张怀仁也在每年元宵节等过一个人,彼时他才知道漫漫长夜,无心之人等不来,有心的人不用等,而想等的人,不靠蜜饯也能熬过漫漫长夜。
君臣父子。
他和皇帝不做父子许久,而今君臣也快到不到什么君君臣臣了。
他如今想起还觉得可笑,那时候自己居然还因为皇帝那番话感到愠怒和委屈。
远在绿卿斋的谢念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件事,传来书信一封,信上本写着——
有一隅花开,堪折无人折,君莫悲兮,若使空枝头,我亦踏马寻香来。
但这一段又被写信的人划掉,看得出下了不小的劲儿,墨色洇开一片,信纸末尾是几个红墨写的大字——
狗皇帝不识货,做了缺德事少说也得早个十几年下去见你张家的列祖列宗!
坐在书桌前的张怀仁本是研了墨打算写奏折,没想到谢念这段话没来头的从脑子里蹦出来,他一时忍俊不禁。
笔下不稳,墨色在空白的纸面落下一个黑点,像是平静海面泛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得门口的桃树飘下几瓣桃花,花瓣纷纷扬扬地抚上推门人的衣袖,又依依不舍地落在地上。
张怀仁抬头,见来人,于是涟漪变成浪潮,卷起岸边的沙砾,一浪未平一浪又起。
太快了。
那年谢念多大?十二岁进绿卿斋,从只会偷鸡摸狗到给他写信都文绉绉的,不过才一年。
而今谢念就像抽枝的竹节,君子长身玉立,就立在他门口。
谢念这个君子风度翩翩地依靠在门框上,笑着说:“殿下想什么,这么高兴?”
张怀仁没接他的话:“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屋子里的香换了?”
“没换,”谢念跨过门槛,伸手关门,“大早了,还睡什么?”
张怀仁好像听了什么荒唐话,把狼毫笔一搁,撑着脸。
“平日不到晌午不起床,不过午不处理东宫事宜,你这幕僚做得确实挺舒心的。”
说着,张怀仁侧过身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谢念于是三两步走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只是这次谢念不像往常一样规矩地坐着,而是将张怀仁的手抬起来,身形一动,枕在了张怀仁腿上。
被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张怀仁喉结微动,手落下去一点,又落下去一点,最后覆在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上。
像是遮住了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