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立冬—来者何人
没有像慆濛以为的那样,朝浥反而生活地有条不紊。祁云山多了人,这是朝浥静心连续观察了七天才确定的事。
刚过立冬节气,祁云山顶更深露重,朝浥辗转反侧,瞪着眼睛看着薄薄一层的月光,恍惚间察觉到自己尚未与这个世界割离。
虽然慆濛用法力治好了朝浥背后的鞭伤,但那鞭是异兽脊骨所制,外伤易愈,骨头里的内伤难好,钻心剜骨般的疼痛从脊椎向前延伸到心底。
忽而,那月光似有烟雾混入变得浓稠起来,朝浥迅即闭气,扯过搁置一旁的上衣穿上,掏出枕头下的钢刀,正欲走近窗户,窗边赫然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朝浥一眼认出影子头顶的发冠是慆濛的白玉莲瓣发冠,心里松了口气,放下钢刀,颇为无奈叫道:“慆濛。”
月光里平直飘入的雾气倏尔转了两个弯,更快地流入温末阁里。烟雾气味寡淡,一丝清冷竹香眇眇忽忽,好像回到了深池泡水,令人困倦不已。
朝浥摊回到床上,里衣大敞,半边被褥掉落在地上,嘟囔道:“这是什么烟?”
慆濛披着一身月色踏入温末阁的房门,整个人都散发着类似神格、但不是神格的白色微光。他错开眼,把半边被褥提上床:“这是安神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慆濛镇定自若,好像不是他深夜站在别人的窗户底下放烟,并深夜闯进别人的房间似的。
慆濛抓准了朝浥被刚刚不小心放出的大量安神香迷了心,不会像白天那般拒人以千里之外,肆无忌惮地摸人的手测体温,还帮人盖好被子。
“安神香……好像深池那片竹林的味道。”,朝浥翻了个身背对慆濛,腿夹着大半边被褥,全然不顾后背受冷空气要挟。
慆濛手腕一翻,安神香的烟雾消失在朦胧月色之中,看着几乎瞬间睡着的朝浥,嘴角微微一扯:药下多了。
他蹲下身,平视朝浥露出的后背,苍穹给了神格,却不愿意抚了朝浥脊骨里的洞。慆濛心中轻叹,四指微微并拢,指尖白色灵力缓缓渗入光洁的皮肤,填入熟睡中人脊骨被戳穿的洞。
深池的灵力有限,朝浥在三十年前便不再日日去深池汲取微弱的灵力,转向以修道的方式吸取祁云山灵气,六十多年下来勤勤恳恳也算没白修炼,否则今日就该被那异兽长鞭抽没了人形,更无法承受此时慆濛至纯灵力。
但是灵力可以弥补身体的孔洞,弥补不了心里的窟窿。慆濛在朝浥身上看到了鲜活的人性,那些凭着跳下渊池历世才能有的珍贵人性,到了朝浥这里,都快被苍穹挥霍殆尽。
慆濛书写人心,加上早年在观世镜里见到因失去自己疯掉的母亲,再加上他常入渊池,慆濛外表如苍穹刚正不阿,内心却比苍穹柔软许多。毕竟慆濛不是始作俑者,所以他即使在冷漠的旁观者位上,仍为朝浥感到遗憾,一路护着朝浥的良善、怜悯、正义、恐惧,甚至懒惰,但这些与人有关的性情皆所剩不多,朝浥丢掉了刚上祁云山时背着的壳儿,不是因为朝浥走出阴影,而是被阴影掏空,没有东西需要护在壳子里。
神,博爱,理智到极点的博爱会成为众生平等的漠然,苍穹是这样,他出生以来见到的其他神使也会这样,不入渊池的慆濛迟早会这样,被天道耍玩得生欲尽碎的朝浥也会这样。
慆濛拉过被褥盖到朝浥的背上,眼底忧伤难掩,好像真的要犯谷雨偷问白露的那种病了。
朝浥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狠狠伸了个懒腰,后背的疼痛不似昨日那么厉害,反而有种温润的舒适。他穿好半敞的衣服,忽地停下了手,慆濛?安神香?
他迅速穿好衣服,勾了一眼无人的出岫阁,气喘吁吁地跑到南藏书阁问道:“你昨晚来温末阁了?”
慆濛剑眉一挑,早知有兴师问罪这出:“嗯,给你放了些安神香,睡得可还好?”
这无可挑剔的诚实倒把朝浥噎着说不出话来,偏头看到了昨日买的桂花糕,带着血痕的包纸。朝浥神色一凛,仿佛看到了深仇大恨的敌人似的,眼神中闪过一瞬恨意,转而笑着客气疏离道:“睡得不错,以后不劳烦慆濛神使费心了,温末阁结界也不是轻易破的。”
慆濛嘴角勾起,展颜一笑,在朝浥冷酷威压下堪堪收起,朝浥的结界术还是自己教的,哪就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朝浥从没有对慆濛设结界的意思,不过是祁云山夜中寒意浓重,苍穹叫一个人寒了心,不必叫另一位神使也寒了心。
朝浥感激慆濛,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从生活到情绪处处照顾他,手把手教他本事,让他从各个方面“立”起来。也正由于这份感激,朝浥才没有将慆濛,甚至白露和白萧划分到神性无情的阵营中,才将慆濛当作除母亲遗言和全家希望之外另一个能拉住他的风筝绳。
当晚朝浥没有设结界,慆濛也尊重朝浥没有再深夜探访温末阁。夜长没有梦,有了神格打底的身体够朝浥一夜独望星空,在广袤无垠的深邃之下主动暂时放弃绝望的正当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