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池(一)
“是太蔟仙君回来了,我就赶忙着想去听他讲学。”那宗门弟子回答道。
宗主代舟门下一共有三位亲传仙君,其一是在宗门里执掌戒律的仲吕仙尊,其二是一心钻研“器方”又怯于与人交流的蕤宾仙君,其三则是那位在凡间为人皇担任国师的太蔟仙君。
身为国师,太蔟仙君自然极少有机会回「十方神宗」来,莫子占在宗门十年,也仅见过他两次,每次都能引得宗门弟子争相前去听学。
不过,他此时兴致不高,没有凑热闹的兴趣与功夫,只道:“替我与仙君问好。”
“是……”那宗门弟子恭顺道,顿了顿,又小声补了一句,“启明师叔,莫要太难过。”
莫子占方要迈步离开,闻言又将步子收了回来,唇角勾了勾,不同于早前诸多掩饰,坦然道:“好,我尽量。”
要放下,须得先接受,这是莫子占用了两日才想明白的道理。
「周公池」与藏岁小筑相对,坐落在「十方神宗」的最南端,位属天市垣,硕大的灵障将其掩盖,同时也阻隔了那些修为不高的小弟子。
恐令心性不定的弟子误入,滋生魔念,故而未得宗主允令,即便是星玄仙尊来了,也不能轻易入内。
莫子占将代舟先前交由给他的罚令置于灵障上。
转瞬间,一条千仞之溪在眼前倾泻而下,依傍着嶙峋山体,黑白二水互不相融的阴阳池将他整个人围困在中心的石台上,仅向前一步,就会摔入其中。
“起。”
莫子占再度将手覆在罚令上,应着他的声音,两道古旧的铜锁自两边池水中飞出,顷刻就不容拒绝地扣在了他两边手腕上。
铜锁面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纹法,全是他从未见过的纹样。
“落。”
又一声,莫子占脚下的平台在瞬息间消隐,反倒身后立起了一道石碑,拉着铜锁一并向上,把他的双手拉了起来。
果然是受罚,这吊着的动作让他自嘲地笑了声,总觉自己一瞬回到了血泉。
「周公池」水并不深,莫子占跪坐在其间,也不过漫至半胸。
极冷与极热的气息顺着池水在体内扭打,但这点煎熬相比起魔气发作时,还是要轻巧许多的,甚至让莫子占一时间产生出,他并非来受罚,而是来游玩的错觉。
错觉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很快莫子占就感觉意识开始变得尤为混沌。
与会捏造幻象的血涂阵不同,「周公池」令人看见的幻境源自修者本人的记忆深处,反复忆起最为痛苦的事,由此可窥见心魔,也可锤炼心性。
以往「十方神宗」中便有人借此来突破境界。
莫子占忍着脑中的晕眩,漫不经心地思念着,许听澜先前在此做过什么样的梦魇。什么样的事,才会是师尊最为害怕的?
他琢磨着各种可能,居然都想象不出许听澜会害怕什么,他害怕时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早知道就问问了。
许听澜对他其实总是知无不言的。然隔着师徒的屏障,从前他许多事不敢开口去问。
不问又何来答?
心念流转间,莫子占已然堕入了自己的梦中。
在前来「周公池」的路上,他已然大致想好自己会梦见的事。可能是大荒里的过往,更可能是伏魔窟里的情景。
梦见得太多,他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心想,如果是后者,他能在梦中再见许听澜一面,似乎也还不错。
存着如此念想,可他梦见的,却是一段完全陌生的回忆。
入目是一方还算雅致的院落,山石层层错落下,其最后头的亭子里,摆着几座书架,垒了好几宗书卷,中心的案上还留有齐全的笔墨纸砚,估摸着应当是个读书人家。
犹如在印证他的猜测,忽而风起,一熟纸被吹落到砖石地上。可见其上用极其稚嫩的笔触,抄写着《陈书》中的一句:
「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义」
然而与之相左的,是廊道各处瘫软在地的人。
比较好的仅是身首异处,更多的是人尚未完全死去,但头颅手脚却被魔蚀去大半,剧烈的疼痛令他们下意识地抽搐,筋骨在拉扯间流出血柱,似是蠕虫般,在地上挣扎。
一如血泉。
在这期间,最为吸引莫子占注意的,是立在正中间那位本应端庄温柔的妇人。
她华贵的衣饰上沾染上了不少泥污和血迹,因脖颈被黑煞所束缚,她发不出声响,只张合着唇齿,艰难地朝着前头比出口型:
快……跑。
下一刻,那妇人的头就被黑煞给勒了下来,大股血液自脉搏处喷洒向前,将原本庭中的绿叶蓝天全都玷染上了黏稠的血色。
恶心感翻涌上莫子占的喉咙,让他几欲呕吐,然而偏偏身体被未知的术法给禁锢,半点不得动弹,只能任由那妇人的头颅滚到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