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
那阵时有时无的脂粉气熏得萧浊满脑恶心,心里巴不得她走远点,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见他又要张口讽刺,柳皇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他的脸:“......疼吗?”
后知后觉的委屈这才窜上来,萧浊抿了抿唇,没吭声。可他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却分明写着几个字——委屈,还委屈极了。
“你为何非要跟德妃过不去?”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柳皇后伸手摸了摸萧浊红肿的疤痕,仿佛刚才挨打的是自己一般,秋水眸里也有了些许波光,“你得罪了她,以后......以后我死了之后,你又该怎么办?”
“母后!”萧浊大惊失色,一把攥住她的手,尾音有些发颤,“母后千秋,别说这些丧气话!”
继而他满脸怒容地转向跪在地上,瑟瑟缩缩的宫人:“是不是你们同我母后胡说了些什么!本宫说过,若是你们还敢在我母后面前嚼舌根——”
“浊儿,莫要朝他们发火。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柳皇后安抚似的握了握他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伤口,微微皱眉。
她默不作声地将被剪到的手指藏起。先前德妃来找她的确并非好意,说是闲来无事要裁新冬衣,腾不出手来,又艳羡皇后娘娘手巧,让她帮自己拿着锦缎,自己剪裁,却“一不小心”剪子剪得过头,剪掉了她虎口上一小块肉。
这样的磋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柳皇后在心底叹了口气,她犹记得自己被剪出血之后德妃那故作慌张歉意的笑脸——饶是犯了错、伤了人,她的嘴角也还是微微上翘着,眼底带着得逞的得意和残忍的笑意。
至于柳皇后,自然是不会声张的。从小咳疾缠身,病体不适,贫瘠度日之下只能忍受;年岁稍长,因着貌美单身又在村里遭受旁人非议冷眼,她还是得安静地忍着;到了深宫,要同他人分享自己心爱的丈夫,她也还是没说什么。
不忍,她就什么都没有。不忍,她就怎么都活不下去。
她没有德妃那般好家世撑腰;也无群臣那般位高权重、饱读诗书,单骂她子嗣福薄这一点也可以变着花样骂出花来;也不像她的儿子,如此年轻,如此气盛,还有那样光辉灿烂的未来。
柳皇后整理好情绪,只淡淡笑了笑:“你也别怪那些宫人了。他们也是听命行事,心里苦得很。若不是当真走投无路,谁又会卖儿卖女地把自己亲生骨肉送进宫来呢?”
“母后还有闲心担心别人!”萧浊气闷,“最近御医开的方子不管用么?”
柳皇后又咳了几声,摇头:“是我自己命薄,怨不得别人。”
萧浊低低地咒骂了一句:“那帮庸医!”
“浊儿,你这爱逞口舌之快的毛病真是.......”柳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觉得咳嗽好些了,重新拾起案几上的小衣,补缀针脚。
萧浊冷眼旁观片刻,忍不住道:“母后为何还要给那毒妇绣衣!什么蛇蝎心肠的东西!让她冻死算了!”
柳皇后叹了口气,没说话,心却想,等自己死了,也许德妃能看在这些情分上,待他好些。
年关一日一日地近了,到了腊月二八这天,惯例要放宫人出宫。萧浊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白日里听太傅讲学,夜间还要跟着萧惠帝学着处置宫宴事宜。等到他想起来这件事,才发现已经晚了。
自出生起就陪伴着自己,服侍了他十三年的吴嬷嬷也到了出宫返乡的日子。萧浊记得吴嬷嬷同自己说过,她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和一个在乡间务农的弟弟在等着她。
说这些话时,吴嬷嬷那张眼尾布着细纹的脸在昏黄灯光下看起来十分蔼然和温祥。她告诉萧浊,自己已经想好了回乡之后要做什么。
大概是拿着这些年的积蓄,买几件屋子,开间济善堂,照顾收养那些同她一般年幼失亲的孤儿,免得他们再像自己一样,不再为一口饱饭而卖身为奴为婢。
她说得那样心怀期冀,连萧浊也不好意思再劝她留下来。可一想到从此要与吴嬷嬷离别,他的步伐难免沉重些许。他还拎着自己刚临摹的字帖——吴嬷嬷不识字,艳羡他们这些念过学的人,喜欢看着他写字,虽然一个也看不懂,却总是会满口夸赞。
他打算把这帖字卷送给她,权当临别礼物。跨过了一道院门,空气中传来一阵肉香。
他嗅了嗅鼻子,随口问了一句随身的太监:“今日御膳房蒸包子么?”
小太监茫然道:“这不是御膳房的方向呀?”
再拐过一个窄巷,路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蒸笼,火焰正高,旁边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正中蹲着一个人。
是八皇子萧睿。他兴高采烈地往柴火堆里添火:“让你同我顶嘴!姓吴的贱人,让你做个纸鸢而已,还敢顶嘴!活该,哈哈!”
萧浊的脚步停下,无意识地攥紧手里的宣纸,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那笼子里蒸的是什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