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风十里扬州路

乾隆元年，京师河西，草长莺飞，二月天气，便是我出生的时日。

打小也无人管我，母亲本就是粗人，也惯会重男轻女的。只有我姐姐嬿婉，虽是同父异母，但待我如同亲弟弟一般。平日里她所有作女工换来的钱，都用来给我买书读了。

不辜负姐姐的期许，我也常常被私塾里的夫子夸赞。

我想以后也同夫子一样，教书育人，传道受业，方不浪费两袖才华。

可是母亲总想着攀附权贵，她常指着姐姐的鼻子骂，要是姐姐嫁不得好人家，便把她卖进宫里去。

后来姐姐也真的入宫了。我当初也是万般难舍，哭喊着抱住她不撒手，母亲只晓得一个劲推搡姐姐，呵斥打骂她。后来我也明白了，放了手，我不忍心看姐姐如此模样进宫。

我和母亲目送姐姐离开，她不耐烦地把我拉进屋子去，教导我：佐禄，你一定要把河对岸的陈氏娶回来。

不过她父亲是个几品官员，值得攀附罢了。

那日我偶然在后院采割荇菜，碰巧遇到一人，面容清秀，不知是哪家公子，弱不禁风的模样，还这样临风对湖，瘦削得像是会被湖风刮跑。

我见他险些滑倒，自然是上前搀扶了一把。他身上清清淡淡的茉莉花香，倒是素雅得很。

不过，他似乎不喜欢我这般搂着他，喊“放手”。

我自然也心存戏耍般地放了，只是青丝飘扬，我才发现“他”竟然是女子。

她鼓起两个腮帮子说我“我让你放你就真的放啊”。

原来她就是陈氏阿萤，谈吐言语皆是不俗，我近来读那首《扬州慢》，与她论道起来实属快活。

数十日的相处，我承诺过，待春风十里，我便去陈府迎娶。

后来我回想起，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说那句，“我心悦你”。

接着便是最为撕心裂肺的回忆。我不忍再去想，每一次触碰，就仿佛去掀开结痂的伤口，里面的猩红依旧可见。

容貌尽毁，婚姻作罢，姐姐尚居深宫，阿萤不知去向。我当初毕竟年幼，无所依靠。

只有与姐姐再见一面，我此生便也无憾了。

进宫净身之时，我却想到了阿萤，想到她如星子闪烁的双眸，明亮清澈，温柔地注视着我，我想，这辈子不能同饮合卺酒，来世，我相信有来世，我们还会再见的。

一刀便也了断了，可是烦恼丝无数，怎可斩尽，只会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也不曾想自己有这般心机。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我不敢找姐姐相认，我怕我丑陋的容貌，更怕我下作的手段，会使姐姐对我心生厌弃。

然而却有明贵人这个蠢女人。即使后来她贵为芳妃，人们背地里还是议论她是卑贱的宫女流萤。

我利用她接近阿姐，更想用她铲除我最憎恶的进忠。同样是阉人，为何他就能与姐姐如此亲密？

甚至当我得知他们有过床笫之欢，我更是像疯了一样，恰巧明贵人投怀送抱，我这堆火便也在她床榻上消了。

我记得我发起狠来，有些冲撞了她。但流萤并没有怪我，她很疲累地问了一句：“进禄，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我想都没想，便跪伏在她足边：“奴才有罪，奴才不敢。”

她良久才道：“罢了……你起来。……躺我身侧吧。”

我也是初尝此番滋味。有时甜腻起来像是上瘾，我甚至无法自拔，可我始终提醒自己进宫的目的，为了保护姐姐，而进忠必须得死。

当我无数次在完事后思虑着怎么扳倒进忠，流萤这个女人就会安静地窝在我怀里瞧着我出神。偶然有次我望向她，她的眼睛明亮干净，像是湖畔中的月亮，更像是漫天星海中最璀璨的一颗。

我不禁开口：“你的眼睛真好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我真是太愚蠢了，我直接忽略了流萤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大半块衣襟都被她哭湿了。

当我算计好所有的人，布好所有的局，达成了我的目的。可是姐姐，姐姐为什么会跟随一个阉人去死呢？

我也是阉人罢了。

阿萤，阿萤不也死去了么。

我一时间头痛欲裂。

皇帝终于成了天下之主，所有大权紧握在手，再也没有受人掣肘之处，也不存在皇太后与太监霍乱内廷了。

到底是帝王家最无情。我姐姐毕竟是永琰的生母，而他如今也不过如此。

我也终于成为人上人，可是我近来总是梦魇。

我梦到那日，原本是我最欢喜的日子，是我入宫以来熬出头的日子，但却是数回午夜惊梦。

我忘不了她把破碎的玻璃握在手中，狠狠往脖颈处一横的模样。

她临终前说：错、错、错。

当时我一滴泪打在青石板上，我原先自认为是感动与姐姐相认。如今想来却分辨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