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支簪子
郑鸾只能说,继母手底下,还能放几两米、几件衣给她;换成她爹……也许她就年幼“病亡”,到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李氏虽然不是很厚道,但往日自己若是病了,她是不会离开小院,找人闲唠嗑去的。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放心不下,裹了件外袍,迎着冷风,瑟缩着来到院子门口,探头向外张望。
尚书府的景致四季都很有看头,游廊曲曲折折蜿蜒穿梭在绿荫幽轩中,高的是飞甍脊兽,低的是月洞轩窗,红的是雕栏火枫,绿的是碧瓦莲塘。
雪和树掩映间,游廊上有个人影随着廊道曲曲折折,由远及近,正是李氏。
她似乎望见了郑鸾,顿了顿,忽小跑了起来。
果然是出事了,乳娘往常在外行止绝不会如此慌张失礼。
待她走来了,郑鸾刚开口:“乳娘,你家中……”
“哎哟!我的女郎,你还病着,怎好再出来受风!”李氏劈头责怪了一句,将她外袍紧紧地裹了裹,不由分说将她带回屋中。
她手里还提着食盒,分量并不太重,里面的饭菜也不知是否已凉了。
郑鸾这才感觉出肚腹的饥饿。望望日头,似乎已到了午时。她讶异道:“我竟睡了大半日?”
先想起肯定错过向母亲请安的时辰,她有些坐立不安。李氏却道:“哪里是大半日,你烧了两日了!梅花宴是前日之事!”
说起梅花宴,她重重叹了口气。
打开食盒,郑鸾惊喜地发现,乳娘摆出来的饭菜不仅热腾腾的,而且尽是她喜欢的笋煨火肉、骊塘羹、金丝党梅一类。
李氏摆完了碗盘,又去给她坐水。
她突然殷勤的转变让郑鸾既感动又不安。
她执着筷子,有些犹豫,“乳娘,你不是说病去如抽丝,病愈之人只能喝点清粥吗?”
李氏回头,没忍住白了她一眼,“今儿你就敞开来吃吧!趁热吃,晚点就凉了!”
她把烧好的热水放在桌上,看郑鸾低头吃得香甜,精致的小脸虽然仍有病色,却一脸心满意足,想开口,又有些不忍,且憋住了话头。
没想到郑鸾拈了几块金丝党梅在新碟里,推去给她,“我记得封奴和阿竹也爱吃的,这几块给他们吧。”
封奴和阿竹是李氏的一双儿女。
李氏嗐了一声,接过点心,看她这样乖巧的模样,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骂道:“去时跟你说得明白,让你别出风头、别出风头!你怎么就不听呢,还敢惹上不该惹的人!如今招来祸事,可如何是好……”
“……祸事?”郑鸾夹菜的动作顿住,只觉乳娘的话句句她听不懂,“什么不该惹的人?”
“你烧糊涂了?自己做下的好事,差点儿没连累老妈子我跟着吃挂落!”李氏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你怎敢妄攀太子的车驾!你有几个脑袋,啊!”
啪嗒。
郑鸾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她听见“太子”二字,被压制的记忆忽如洪水一样,卷土重来。
梅花宴上那个冷淡乃至不近人情的声音:“韵调不通,读来拗口。”
无尽寒夜里,那阵空灵的銮铃叮咚声。
马车里,玄狐裘袍、气势迫人的巍巍身形。
和那双蕴着比风雪还冷的冬夜寒星一样的深眸。
李氏见她这幅呆愣愣的样子,就知道她记起来了,长长地又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你先吃。”
郑鸾见过李氏很多副面孔:笑着的,皮笑肉不笑的,冷笑的,谄媚的、发怒的,嘲讽的,嫌弃的……
但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疲倦和无力交织的复杂神情。
年幼时,郑鸾读《论语》,当读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去问李氏。
李氏自是不耐烦,只说了一句,“就是一个人快要死了,别人对他说话就很和善。”
“是、是这样吗……”懵懂稚嫩的小女郎张着嘴,依旧很不懂的样子,“那就是说,若我快要死了,母亲和姊妹就不会再骂我了吗?”
那会儿李氏回答的是:“对,她们会开心得大笑。”
直到她长大,已经参透其中谬误,李氏还是执着地认为应该那样解释。
而她自己也是这么践行其中道理的。
比如她突如其来的,对郑鸾嘘寒问暖的关心;
比如这顿特地去市集买来的、郑鸾爱吃的饭菜点心;
比如她腰里沉甸甸的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