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茫茫四野只有灰黑的雾,天地之间——如果上面的是天,下面的是地,她也没有倒过来,或许也可以倒过来不是吗——也许有微光,也许没有,她就停在这里,漂浮着,恍惚着,没有意识,没有区分,如上古有混沌,此刻此地不多遑让。
这也很好。没有纷扰。什么也不想,一切如同不存在。
灰蒙向她靠拢,靠拢,直到她也成为灰蒙中的一部分,失去轮廓,失去区分,成为一体。永恒的完整的一体。
突然,光柱划破一切阻碍,照亮她的周围,她看向光柱来的方向,几乎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她为了避免强光而闭上眼,不知道周围的雾被驱散了,只是闭上眼,像猫儿享受阳光,像鱼儿感受流水,直至忘却。
再睁开眼,周身的痛觉恢复,眼前是一脸紧张的霓衣。
刚刚——
她感受自己所处的位置,树干,石头,土地,人在月光里,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应该是晕倒了。为什么晕倒?为什么……
啊,猫头鹰。
“是猫头鹰……”
“什么?猫头鹰?”
霓衣满脸紧张,说起话来都微微颤。她注意到这一点,竟然伸手向霓衣的脸颊,“对,猫头鹰,很大一只,向我扑过来。我看见它就觉得非常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就打了它一下。然后就,应该就是晕倒了——你看你,我没事,我现在不是醒了吗?”
无自觉地,她此刻清醒冷静理智,甚至有一点多余的心力去用俏皮话安慰霓衣,丝毫不像之前疯疯癫癫的样子。她不知道在她发出尖叫的时候霓衣几乎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抽身飞回来,远远地先是看见她疯狂地与一只巨大的鸟搏斗,然后鸟飞走,等近了她已然倒下,霓衣上去扶,百呼不应,还兀自喃喃自语些全无逻辑的话。
霓衣实在觉得唐棣这副样子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堕魔。一般人,无论是人是仙,若能保留法力,则一定清醒,一步一步成魔,表现出相当的坚定;反之,则不能保留法力,其堕魔的道路是发狂——但也极少像这样失去理智甚至神智,何况唐棣是受了伤的,而且反复受伤,即便在凌霞阁山顶上曾经得到了一些休养和补充,也绝没有恢复彻底,又还挨了袁葛蔓的全力一击——在这样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唐棣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法力越来越强,普天之下霓衣只知道一个有此等本事的,那就是受伤之后可以以血液污染四野的钓星。
霓衣担心唐棣继续这样下去会伤人,会变成只知嗜血癫狂的魔。魔可以是一种身份,一种选择,并不一定等于某种特定的作为,更不等于一定有害苍生,魔本身即是苍生的一部分;可唐棣似乎走在这样的路上,漫漫长途无尽头,随时都有可能跨过不知名的关口。
霓衣不想让唐棣那样。这种不想很简单,很直接,侵蚀整个理智并转化为行动也很快。想叫醒而不能,等唐棣好不容易不再喃喃自语,却像是已经昏迷,而天色渐晚,霓衣四处寻找能照到月光的地方而不得,只好再次冒险,以自己的魔女之身和魔界里培养的修为,尝试去接触唐棣的灵台,以图唤醒。
唐棣感觉到了灰雾的沉重,霓衣也一样,唐棣感觉到的是留在原地的压迫,而霓衣感觉到的是穿越时的阻滞——如果这就是唐棣的灵台之海,也未免太难穿越了,霓衣咬紧了槽牙使尽了力气,也只摸到个边缘,想要再抓住多一点点也不能了。
然而就在摸到边缘的那一瞬间,完全不同的一片风景出现在霓衣眼前。湛蓝夜空下,漫天繁星与硕大的月亮。月亮的清辉比白天的日光更加广博,阳光是容不下罪恶和疯狂的,但月光可以。不远处有一座白色的宫殿,此刻被月光照得越发耀眼,显得冰冷高傲。远远地看去,宫殿的后院是一片草木繁茂的沼泽,一直蔓延到山巅去。风一吹,整个世界都是一副弃绝凡俗的华丽。
好像在那样的地方,只有上仙可以居住,或者,叫做上仙,实际上已经是神。早已湮灭的神。
霓衣当然认得这样的地方。只是时日久远,不想记起罢了。回忆太美好,清风太令怀念,她应该在那样的地方飘飘摇摇,永远感受那清风才对。
但她没能那样,她现在在这里。
唐棣也看见类似的画面。她也看见夜空,看见被月光照亮的树林与山川。她的眼神从层层树林中穿过,看见两个人。看见她们走向彼此,看见她们轻轻携手,如果再多一点时间,也许她就能记起她们的名字。然而她只能想起,那是两位姐姐。
两位她应该认识、却为了什么而忘记的亲密的人。
为了什么。
然后她睁开了眼,将梦与梦中梦合二为一,再认出霓衣。
“我没事……”她轻轻抚了抚霓衣的脸,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温柔可用来安慰,“我醒了。”
霓衣摇着头苦笑,“是啊,你醒了。可把我吓坏了。你尖叫——”
“那猫头鹰的确吓人。”
“大白天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