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之四
第四章
裴襄没能从李嶷的脸上辨认出什么说谎的痕迹。
诚然,李嶷也没有说谎。
杨樗微微偏头,唤来了黄大伴,附耳说了几句。
黄大伴领命,立刻退了下去。裴襄知道他是要让黄大伴去打探消息。事到如今只能等。
她靠着牢房的木头柱子坐了下来。
头顶,一件宽大的衣裳落了下来。
她抬头,见李嶷不知道何时已经卸了甲。他金吾卫甲胄内穿的是一件直裰,此刻被他脱下,上身紧绷的肌肉便露了出来。
但周围都是男子,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裸.露,他只注意到裴襄的外衣不知道去了哪儿,她身子单薄,又受了伤,见不得风。
李嶷到底是披甲的金吾卫,武艺高强,身形敏捷,经历了方才那场械斗,身上还干干净净的。
裴襄却很狼狈,她中衣的袖子被划开了口,胳膊露出来,上臂和小臂上都是伤痕。方才脱外裳,是为了一旦遇难,禁卫不能从她的穿着上辨认身份。
但现在周围全是认得她面孔的国子监生,没了外裳的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李嶷的衣服就像是一场降在久旱大地上的及时雨。
她只看了李嶷一眼,便将头扭了过去,却把那件沾着李嶷气息的直裰裹紧了。
杨樗处理完那些狗仗人势的太监,便过来查看学生们的伤势。第一次动用皇子特权,杨樗尚不习惯,但很快他便体会到了权力的快感——太府的太医们,排成一溜提着药箱进了诏狱,这可是本朝头一回。
有学生哂笑:“齐王的面子可真大。”
那是一个诗社成员,每日里听着杨樗把“狗屁殿下”挂在嘴边,如今见他高冠博带,嘴角露出一抹讥讽。
杨樗敛眸。
他何尝不知,如今太府的太医任凭他调遣,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子——更因为,他是徐淑妃的儿子。
裴襄幽幽道:“是啊,如今咱们的性命,不还是齐王从豹骑兵箭下救回来的?”
张宣来打圆场:“如今大家先将状词写好,交给圣人御览钦断。”
当务之急是将事实梳理出来,为国子监生洗脱谋逆罪名。
按照流程,张宣随机抽了几个学生,有和刘仲举一起闯宫的,也有后来跟着裴襄一起在则天门对峙的。一对一分别审讯。
不一会儿,张宣的案头就叠好了整理好的供状。杨樗和裴襄替他收拾完后,走到审讯室外,候着的同窗们便全围了上来,询问进展。
裴襄没有回答,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落到了站在边缘的李嶷身上。
他裸着上身,靠着自己的长戟,在墙边假寐。而他武人的体型和国子监生这群孱弱的文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因此被学生们排斥在外。
她竟然觉得李嶷有些孤寂。
她拨开人群走过去,立在他面前,李嶷睁开眼来,神色却很清醒:“你想要我的证词?”
裴襄道:“李中郎可愿意作证?”
李嶷道:“我只会说我亲眼所见之事。”
裴襄笑起来:“自然,主审的是大理寺的张宣张大人,李中郎实在无需避讳。”
作为大理寺卿,而非那些滥用职权、屈打成招的内侍酷吏,只要李嶷说了,张宣就有义务将他所言如实记录下来,不加任何矫饰地呈给圣人。
李嶷看向裴襄的身上的直裰。
裴襄也沉默地望着李嶷。
方才他以陌刀刀鞘指着她脖颈的画面,依然在眼前闪现。
他那比刀锋还要锋利的唇角,比玄铁还要寒凉的声线,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半年未见,神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李嶷也从半年前那个可以交托后背的挚友,变成了倒戈相向的仇敌。
她不觉得李嶷能吐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
但凡事,总该一试。
良久她说:“重华,你自己说的,你只会说你亲眼之所见。”
李嶷笑了。他问:“裴襄,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襄心道,半年前,她也曾追问过他一个答案,他却没有回答。
再加上今日这一遭,谁还敢信他?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将自己裹了裹,眼神却别开去,冷冷道:“若你不愿开口,也无妨。”
李嶷长叹一声。
他将长戟靠在了墙边,对裴襄说:“好吧,我随你去。”
裴襄心里,竟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李嶷进入审讯室后,裴襄便也盘腿坐下来替他记述。
不多时,张宣将李嶷签字画押的供状收好,严肃地问他:“李中郎,你也该知道,这份供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嶷:“我说的都是事实,我问心无愧。”
张宣看向他。高大的青年蜷缩在审讯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