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过阊阖万事非
大褚宫城的落日尽了。
几十年不曾响起的登闻鼓在大褚宫城里响彻的这一日,覃昀琰,覃昀瑛,这两个人里,一辈子被人说杀伐狠戾的人,为了保住另一个带着宽仁假面的无情者,最后把自己葬在了深宫之中,把骂名写在了史书之上。
登闻鼓尚响时,覃昀瑛在文德殿里叩拜帝王,向帝王许下三愿。三愿过后,她本是要去为帝王顶罪的。
夜沉,澹台傲已离宫,覃昀瑛却并没有再回长公主府。
无人再要她顶罪,她却知道过往的那些罪孽,不可被今晨她的三言两语一代而过。
她现在还坐在崇政殿里,手中拿着一杯新茶。
她的这杯茶,不为在讨伐之旗下顶罪,而为在九幽冤魂前,赎罪。
无人逼她,可在她看来,这罪,不能无人去赎。
茶又冷了。
登闻鼓前,一个人影经过,片刻后,覃昀瑛等来了她要等的人,周怀忠。
“殿下。”周怀忠施礼,动作规矩,恭敬,克制。
“一将功成万骨枯。”覃昀瑛道:“怀忠你相信陛下宽仁吗?咱们这位宽仁的君王,当年递给了顾勋一个真相,传给了魏敬山一个消息,又在你住处放置了一味毒药,如此彻底压下了我预政的可能,而在这之前,他早已着人钻刺打探,以你之身世,一手挑拨了你与我几载分离。”
周怀忠不响。
覃昀瑛又道:“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你其实姓高,真实的身份不是被卖进这宫苑的为奴者,而是这宫苑本有的为奴者与庙堂为臣者的孩子。”
没有回答。
覃昀瑛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你的生身父亲其实是曾经的太子教授高闻广这件事的?”
“你知道吗怀忠,我起初不知你为何与我离心,后来知道了,反倒好受些,那时我叹说,果然,果然,果然这世间没有无来由的爱,也没有无来由的恨和离开,”覃昀瑛道,“怀忠我知你恨我,可是怀忠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恨的到底是什么?是覃昀瑛?是长公主?还是……你身处之处无处不在的,那样压迫诋毁了你数十年,还夺去了你一生尊严的皇权?”
“怀忠,你恨我,你也恨皇权,我只是唯一一个能让你把你的皇权之恨发泄出来的人。这皇权之地里其他人,你不是不恨,是够不到去恨,你不够资格恨他们,你眼里有恨,可他们眼里,若是连你这个人都没有,那么你的恨便什么都不是。你知道这些,所以你只能恨我,恨一个本凌于皇权之巅,却一直在意你,珍视你,不对你视而不见,接受你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一声叹息后,覃昀瑛说,“现在这个人要走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说,皇权这条路,不是繁花铺就的光明之路,而是鲜血祭出的罪业之路。但他也说,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有繁花,所以走这条路,要好好走,每踏踏实实地向前一步,就会离那繁花近一点。”
周怀忠,终于开口。他说:“臣当年说过的话,殿下竟还记得。”
“记得,可记得又如何?走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这路确有尽头,尽头也确有繁花。可是,没人能真的走到尽头,也没人能真的见到繁花。”
“这条路,太长了。”她道:“我知道这条路注定孤独的,也明白我穷极一生也无法走到尽头去看那只属于你我的花谢花飞,可是怀忠,我还是一直想问你,这注定没结果的路,你可还愿意……再陪我多上走一程?”
覃昀瑛笑了笑,她最后说:“今夜你能来,我知足。”
她举杯,杯中的苍凉人影随“拈花一笑”摇晃破碎,她道:“这条路,最后一程,能再见你一面,足够了。”
冷茶并非浊酒清醪,入了愁肠,无可解忧。杯空之时,五十弦最后一次响起,仍奏《思君》。
这一次,《思君》……没能被弹完。
《思君》后半段……周怀忠在沉沉夜色下,替覃昀瑛清唱了下去。
余音回荡,唱词轻响。
——春日雨,丝缕帘纤难相离;
——难相离,君来君去未有期;
——未有期,残红落日空庭闭;
——空庭闭,独留我在此,朝朝复夕夕……
***
夜来,梦也来。
澹台傲离宫,又将广盈军兵符原物奉还的这晚,他的梦终于有些不同了。
他也不记得多久了。从青山关外的马上堕下,他在弥漫的血雾里昏迷,随后有人入了他的梦,梦里有无穷无尽的桃花雨。
那次之后,他就再没有在梦里见到过凌风雪了。
他后来的梦,空空的,只剩凝结成块的血。空梦里血尽染,却从未散开,好似梦境的主人有意阻挡了血块的散开,仿佛血不散开,它背后藏着的梦里的人被分割的尸身,就不会被他再一次看见。
他知道血之后,是凌风雪,南境青山